于是才有了相思请辞的事。 那些不过是几年前的事,如今换了一片天,倒像是恍若隔世了。 所以,他们觉得,要想国运长隆,皇嗣乃重中之重。 一群人说得真情实意,最后噗通噗通下饺子似的,全跪了下来,求陛下为江山着想,早日充盈后宫,绵延子嗣。 宝座之上,李文翾端坐着,掐了下头疼的眉心,心道:孤让你们讨论平叛之事,你们倒关心孤生不生儿子,一群废物。 国危矣! “镇日里都是些鸡零狗碎的事来烦孤,你们若是能干些,孤也能腾出些心力喘口气。马上就是梅雨季节,去年淮北水患淹了多少良田,今年若故态复萌,可有一个能给孤一个预防解决之道?” 大殿霎时跪了一批。 “苍北去岁收成不好,又遇上冷冬,沿途十几座城的百姓吃不上饭,赈济的粮款孤听说到现在都还没抵达,为何无人来报,都是吃干饭的么?” 大殿再跪。 “还有关外,关内富庶才几年,一个个狼子野心要破关,可有人能替孤镇守?” 殿内一片寂静。 倏忽:“臣等无能!” 李文翾起身,冷哼一声,拂袖而去:“退朝罢!” 陛下避而不谈,下了朝,大臣们交头接耳,暗忖陛下心意,几个起哄之人,心里存的其实是讨好之意,陛下出城十里迎那祝家的三小姐,俨然是情谊深厚,据说两个人同在东宫长大,自小就是照着太子妃的样子养着的。 陛下应该是欲立祝家三小姐为后,臣下们催一催,陛下也能早日成全自己心意。 可陛下那意思,分明是不悦。 “陛下登基后,先是起复了祝嵘,后又提拔了几个祝姓才俊,三小姐的叔父自戕后,显龙关一直由龙大帅代为接管,陛下把龙大帅调到燕西去了,想要效仿先帝,封祝二小姐为女将军……” “那二小姐确实颇有当年女侯的风采,显龙关又历来兵家必争之地,极易立战功,来日兵权在握,祝家光复有望。” “如今文官隐隐有以祝嵘为首的意思,武将又后继有人,莫非陛下怕祝家权柄滔天的旧况重演,并不想立祝三小姐为后?” “是了,定是如此。” “那日里纵马疾奔出城相迎,怕也是做给旁人看的。” “咱们这位陛下,心思一向莫测。” …… 这话到最后,又传回到了相思耳朵里。 念春出门采买,去望月楼给三小姐带糕点,碰到一群酸儒在隔壁茶楼里点评天下事,也是我朝避讳少,宫闱之事也敢乱嚼舌根,不知怎么说到后位悬空之事,神神秘秘道:“那祝三小姐,怕是幌子,听说左丞相之女待字闺中,正是合适的年纪,陛下早些时候就和左相通过气了……” 茶余饭后的谈资,总是一分真,九分假,听了便罢,可到底涉及自家主子,念春越琢磨越觉得煞有其事。 “陛下若是这般作践三小姐,我定……”念春气成河豚样。 听夏撩着眼皮:“你定如何?那可是陛下。” 两个人自小陪着三小姐一块儿长大的,从牙牙学语便一同吃住了,八岁跟着小姐一块儿进皇城,又跟着小姐回奂阳,小姐和殿下朝夕相伴的日子,她们自然也是目睹过的,又见陛下如今待三小姐也亲昵,因而总觉得他还是从前那个殿下。 可殿下终究是王权在握,君临天下的帝王了。 念春还想说两句气话,闻言只觉得后背起了一层冷汗,三小姐都规矩守礼,做奴婢的,更该本分才是。 “我只是心疼三小姐。”念春兀自小声嘀咕了一句。 听夏拍了拍她的肩,她如何不是呢! 三小姐瞧着半生锦衣玉食尊荣不断,可好似一直在颠沛流离,年幼时父母都在领兵打仗,她统共在父母身边待了几个月就被送去关内,奂阳老家里也没有可托付的人,祖母早就不在了,祖父在道观清修,外祖父老梁王怕皇帝扣押女儿的血脉,要三小姐无论如何也不要送回都城。 相思被父亲的亲信徐伯看护着,长到八岁,日日在思念父母中度过,时时盼着父母能回来和自己团聚,盼着战事结束,和父母一道归家。 最后盼来的,却是父母的死讯。 扶着父母的灵柩回奂阳,只姑母待她亲厚些。 老梁王本来是想要把相思接去自己身边的,身为老梁王的长姐,太后劝说,将相思送去她那里养着,一来消除陛下的疑虑,二来养在她身边,没人敢苛待,日后从皇室出嫁,也算体面隆重。 老梁王起初不愿意,但因着自己年迈,恐护不住她几年,最后还是同意了。 相思同外祖父没见过几回面,中间又横亘着各种缘由,因此和外祖父始终不大亲厚。 算来算去,倒是殿下最为亲近,可那终究是天子。 是福是祸,犹未可知。 相思倚靠在榻上,翻看一本话本,都城的册子,是要比奂阳花样多些。 暮春三月,雨水淅淅沥沥,她执意要开窗,这会儿雨丝从窗外飘进来,落在纸张上,她也不在意,漫不经心翻过一页,头也不抬,笑说:“相国家的千金,是要更温婉更有才情些,从前一块儿读书的时候,夫子就常夸她。” 文华殿乃祖皇帝特辟出来给皇子皇女们读书的,一些大臣和宗亲的孩子,也会选去陪读。 太子其实不用去,他由三师三少单独教导。 是太后说,太子性子孤僻,每日去文华殿同兄弟姊妹们一道读书,也好添些烟火气。 于是他每日里只上半日。 相思和阿兄晨起一道在太后殿内用饭,然后由内官护送着去文华殿读书,后晌相思便独自去文华殿了,放学时候,太子总会去接她,一路上,询问她可有不懂的。 阿兄灵慧,一点就通,记性也超群,读过的书过目不忘,相思便不行了,她自幼在边关长大,父母都是武将,家里的教书先生也只起个启蒙的用处。 相思本就底子弱,先生讲了什么,她只能听懂个大概,阿兄板着脸考问她,她脑子便只剩一团浆糊了。 于是便觉得羞愧,垂着脑袋,不言语。 阿兄便叹气:“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欺负你。” 相思狠狠摇头:“不……不是。” 她知阿兄为了她好,女子进学,父母长辈都觉得不大要紧,学得好与不好,从不过问,文华殿里,那些官贵家的女子,不过是锦上添花的花,父母叮嘱多和其他人打好关系,也多过叮嘱好好念书。 相思日后是要做太子妃的,太子妃日后是要入主中宫的,做天下女子的表率,不可糊涂度日。 李文翾那时是这样想的,因而对她严苛要求。 相思却并不大懂,模模糊糊地觉得,阿兄好像有些嫌弃自己。 等到第二日,夫子夸赞魏相家的魏小姐,说她文章写得甚是秀美,字迹也端庄,魏小姐起身,施施然行了一礼,微笑颔首:“谢夫子谬赞。” 夫子捋着胡须呵呵轻笑:“不必自谦,有乃父的风范,甚好。” 相思一回头,只觉那魏小姐灿灿若朝霞,美得不可方物,心道,这便是大家闺秀吗?同她这种边关长大的小土包,确切是不大一样的。 阿兄把她头掰回来:“看什么这么出神,字都认全了?你不必同她比,有她一半便足够了。” 语气有些凶,仿佛在说,她那样的,你这辈子是拍马莫及了。 相思垂下头,目光从那一页密密麻麻的字上扫过,仿佛一万只蚂蚁从眼前爬过,凌乱潦草,看得人疲惫心累。 一多半,她都不认识。 她有些难过,亦有些委屈。 大约还有一些被衬托后灰头土脸的自卑。 她“啪”地把书一合,竟是任性起来了:“读不懂,不读了。” 她心想,自己八成是做不了太子妃的,尽管她也并不大懂太子妃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相思觉得自己既做不了太子妃,便不能享受阿兄的照拂,于是她把自己的东西从他那边都搬过来,又觉得既然得了这么久的照拂,那便已是亏欠。 既然他觉得魏小姐好,那这太子妃便让给她吧! 课间,她抱了自己的书册,闷头坐到魏小姐那里去,对魏小姐言说:“你若有需得我帮忙的,尽管吩咐我就是,我做你的伴读。” 把魏小姐吓得连连摆手。 相思还未发挥,便被回了课室的阿兄一把拎走了。 他瞧起来甚是生气:“不过是文章写得漂亮了些,你便一脸崇拜,还要同人家一道坐,我书也念得好,怎不见你黏着我?” 于是相思生相思的气,阿兄生阿兄的气。 但是到最后她也没能摆脱阿兄。 阿兄这个人,实在是一根筋,大约是他祖母太后老人家说要许相思日后给他做太子妃,他便只想着把相思培养成太子妃,也未想过,到时寻个更合适的来当。 也可能那时还小,人总会长大的。 念春听三小姐夸起相府千金来了,不由更郁闷了:“三小姐您一点都不着急。” 雨渐渐大了,相思终于关了窗,丢了书卷,往榻上一蜷,背朝两个人,颇有些寂寥地道:“这世间,总归各有命数,他若寻别人,那只能说我的归处在别处,无妨。” 她重复道:“无妨。” * 相思大约是太久没回来,加上一路生病颠簸,到了都城有些水土不服,病恹恹的没个精神,晚上早早就睡了。 但却睡不安稳,反反复复做着梦,梦里都是小时候。 刚去皇城的时候,也睡不安稳,太后她老人家瞧起来很凶,太后身边伺候的人也都看起来很严肃。 太子话少,通身气度非凡,看起来也让人望而生畏。 偌大的东宫,上上下下各司其职,她好像个局外人,总是站着也别扭,坐着也别扭。 想家,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回家。 想念母亲和父亲,午夜梦回,总是思念完毕,才想起来,他们都不在了。 只剩她一个人了。 她睡不着,起身去殿外坐着,月亮高悬在高墙之间,她瞧着,总觉得不如边关的月亮好看。 她打了个喷嚏,太后出来,替她裹上了披风,问她可是想家了? 太后祖母身上忽然有了些慈祥意,她鼻子一酸,年少时胆子也大,竟就那么扑进了太后的怀里,呜呜咽咽地抽噎起来。 太后性子也冷,皇帝不是她亲生的,平日里都不大走动,她这一辈子只孕有一子,却过早夭折了,未有那种深刻的舐犊之情过,到了这个年纪,却因这一个小团子,心生了些许柔软和怜爱,于是柔声地哄着,轻轻拍她的背。 如此一来,相思便越哭越委屈了。 嚎啕不止,似是直要哭得天崩地裂才罢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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