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昧也曾考虑将伎子安排成狱卒,也算得上一份糊口的工作, 但思前想后,又改了主意, 道:“要她们从军三年。” 江流水问:“所有?” 昭昧点头:“所有。” 不只是为她们谋求生路,更为了洗掉她们经年沾染的恶劣习气,并改造她们柔弱的身体。这是昭昧深思熟虑后的安排,也只有自军营中走出,她们才能够彻底转变心态,去迎接自力更生的新的人生。 “三年后, 考核通过者, 或去或留, 听凭选择。”昭昧道:“便是眼下的女兵,也按此处理。” 钟凭栏惊讶:“当真要处理女兵?” 昭昧道:“不错。” 撇开立场不同不谈,何廊中的许多话的确正中关窍,诸如他所说的,那些从军的女子未必都如江流水那般决意不婚,对这些人来说, 将她们强行留在军中, 只会令她们心生怨恨。 昭昧继续说:“给她们机会,让她们自己选择。选择留下的, 视为放弃婚配,选择离开的, 便发给遣送费。” “难道不能两得吗?”冯庐道:“就算现在她们做了选择,要么留下要么离开,可也只是二选一,不得已而已。如果选择留下的将来有一天又觉得后悔了,也一样会心生怨恨的吧。” 昭昧反问:“这么确定后悔的是留下的而不是离开的?” 冯庐讷讷:“我只是举个例子。” “不能两得。”李素节道:“女子一旦婚配,便要陷入无休止的怀孕、生产、哺乳的过程当中,期间身体损耗巨大,纵然有朝一日结束了哺乳重回军队,也几乎要从头开始,又怎么保证战斗力?” 冯庐低声:“那不是很可惜。” 钟凭栏问:“可惜在哪里?” 冯庐道:“若没有子嗣,谁来侍奉她们晚年呢。” 大殿中安静了一会儿。 李流景道:“到她们晚年,也该是二三十年后的事情了,现在不能解决的问题,到那时未必不能解决。” “所以,”江流水看向昭昧:“就按陛下所言?” 昭昧顿了顿,说:“没有更好的办法。” 冯庐仍有几分唏嘘。可如昭昧所言,她们总要面对这样的两难选择,找不到万全之策,就只能找相对最好的办法。 政治,原本就是利益的权衡。 而生育,当下偏偏是女性无法减轻的“重负”。 冯庐叹息着,说:“若有朝一日生育不再是负担就好了。” 钟凭栏轻笑一声:“那得看老赵什么时候能研究出控制生育的法子了。” “是啊。”李素节道:“说来说去,人口增长面临的最大问题,其实不是不生,而是生却不长。” 决定人均寿命的不是上限而是下限,太多夭折的婴儿拉低了整体的寿命,这才是更需要解决的问题,同时,也是更难解决的问题。 连钟凭栏也忍不住畅想:“要是真有那么一天,生下的孩子不再夭折,那么,或许女子也将不再为生育所困。” 冯庐低声:“说到人口,我又想到一个法子。” 昭昧看向她:“你说。” 冯庐道:“我们需要人口,是因为只有人多了,才有足够的人去做事。那么,既然我们已经打算让女性做官了,不如干脆就让女性什么都能做,那样,半数的女性加入进来,岂不是意味着做事的人又多了一半?” 众人闻言,均陷入沉思。唯独李素节道:“不是这样算的。” 她说:“你这样算,就好像女子不曾做事一般。可事实上,女子居家纺织,其产物有时甚至是全家的经济来源,不说纺织,就说照顾大人孩子、料理家务,这些事情难道不是事情吗?” 冯庐涨红了脸。 李素节又说:“如果不能削减女子做这些事情的时间,只一味地让她们多去做别的事情,到头来,只是要女子既做这些、又做那些,所谓多出的一半人口,只是她们承担了翻倍的责任而已。” “要如何削减女子做这些事情的时间,又是个难解的问题了。”钟凭栏怔怔说着,又长长一声哀叹:“再往深里说,所有这些问题,其实都只是一个问题!” 江流水道:“这些问题都非一朝一夕之功,没有百年,恐怕见不到显著成效。” “暂且不论长久,只论当下,”李流景看向昭昧,说:“政策已有,陛下要如何落实?” 昭昧尚未回答,李流景又说:“下一道旨意,不过动动笔的工夫,但要确保执行,却需要整个体系的配合。我们拿什么来配合执行?朝中大臣们的阻挠尚且可以控制,但真正下到地方,天高地远、鞭长莫及,他们如何执行,我们要怎样看见?” 牵一发而动全身,一个问题解决了,就有更多的问题涌过来,那些问题,眼下的她们还找不到合适的办法,但是至少,她们有了一些头绪。 会议结束,每个人都迅速投入到自己的任务当中。 至于朝堂上死去的何廊中,他的尸体自然有人收拾得干干净净,不留一点痕迹。 痕迹只会留在人心里。 次日早朝,当昭昧走入朝堂,本该队列整齐的官员们此时却七零八落。偌大的堂上,昭昧一眼看去,便能数出人来。 除了崔廊中和武三武四,唯独几名女官站在那里。 昭昧恍若未觉,一步步走到皇位,落座后,问:“他们怎么不来?” 崔廊中轻咳一声,道:“或许是卧病在床。” “是吗。”昭昧神情莫辩:“想必是昨日受了惊吓,也情有可原。” 自面色上看,崔廊中似乎以为她要大发雷霆,可昭昧只轻轻揭过,就浑若无事地继续早朝。 没了那些大臣,她要宣布的决定也没人反对。很快,早朝结束,昭昧利落起身,自始至终没有流露半点情绪。 崔廊中也有些摸不清她脾气了。武三武四凑过来,委婉地问他要不要一起去探病,他一本正经地拒绝。 武三武四没有“称病”,不是因为支持昭昧,纯粹是因为先前支持开女科而被自动划入昭昧阵营。实际上,他们只想做墙头草,哪边有利哪边倒,察觉大臣们拧成了一股绳,好像陛下也没办法,就冒出了小心思,跑来府上探望。 几番寒暄后,对方不惮于表露心思,当即道:“陛下何其无礼!我等既为人臣子,岂能坐视不理,愿犯颜直谏,请陛下收回成命!” 想起昭昧那一簪子夺人性命,武三武四不由得面色讪然,敷衍道:“廊中高义!” 赞毕,又问:“未知您这病,是要病到何时啊?” 对方义气凛然:“只待陛下放弃女学。” 武三武四相视一眼,又哈哈几句,便退出府邸,心里不约而同地想:这事儿看起来有点严重啊。还是不沾为妙。 于是,第二日,他们再度上朝,也再度见到空荡荡的朝堂。 昭昧又问:“今日未至,又是何故?” 崔廊中左右看看,硬着头皮说:“想是大病未愈。” 昨日轻拿轻放的昭昧今日却一语道破:“恐怕是心病吧。” 她换了脸色,道:“河图。” 崔廊中蓦地变色。 河图立刻应声。 “心病自然心药医。”昭昧说:“你去将诸卿‘好生’请来,他们见了我,自当不治而愈。” “陛下!”崔廊中连忙道:“怎敢劳烦中郎将出马,臣可代为前往。” “只怕崔廊中请不来他们。”昭昧笑了下,向河图道:“还是你去吧。” 河图去了,她带着刀锋营的将士们去了,按照名单,挨家挨户地到府上“致以问候”,再雷厉风行地将所有人拉出府邸,亲自请回朝堂。 一个时辰后,朝堂上恢复了人才济济。 只是卧病在床的臣子们见了昭昧,似乎病情并未见好,各个蓬头垢面、衣衫不整,面色苍白得好像当真久病不愈。 饶是如此,当每人身边都配合一名负责“看顾身体”的刀锋营战士,霎时间,清冷的朝堂热闹起来。 昭昧满意地微笑:“很好,现在上朝。” 这次朝议,被请来的大臣们各个战战兢兢、如坐针毡,自然是没有精力在关注旁的,也成功学会了闭嘴。 朝议刚一结束,他们就溜得比贼还快。 昭昧看他们腿脚麻利的背影,对李素节道:“看来他们明日都能痊愈。” 李素节无奈道:“你已经与他们针锋相对得够了。” 昭昧道:“我只怕他们还不识时务。” 李素节问:“这样对峙下去,谁来做事?” 昭昧道:“我杀了何廊中,他们怕死,自然不敢反抗。” 李素节道:“他们是不敢明着反抗,可他们各负其责,一旦消极怠工,你又要如何一个个查过去?” 战乱时,昭昧领兵,谁敢不从便手起刀落,问题总能迎刃而解,可做了皇位,事情就没有那么简单了。 道理她自然懂得,因此开女科时,遇到朝臣阻碍,便压下怒火去寻找解决办法,最终分化制衡,达成目的。可是女学对累世书香的世家来说没有那么强大利益吸引,也就没有了分化的可能。 昭昧道:“若有更好办法,也不至于出此下策。” “也不是没有转圜的余地。”李素节道:“所谓恩威并施,威已经有了,接下来便该是恩了。” 昭昧问:“你又有了什么想法?” 李素节吐出两个字:“制举。” 她说:“这几日我总在想母亲的那个问题,所有这些政策要怎样确保落实。” 昭昧皱眉:“这便是你的答案?” “不错。”李素节道:“开制举,选拔女男文书。”
第130章 文书, 便是公文案牍,选拔文书,顾名思义, 是选拔处理公文案牍的人,听起来与政策的落实并无关联。 待昭昧细问时,李素节道:“女科选拔的是官员, 门槛终究高了些,能够中举的女子至今仍寥寥无几, 但制举却可以选拔专业人员,文书科是我暂定的名字,意在选拔那些识文断字能够处理最基本事务的人,这样一来,门槛降低,就能招到更多的人。” 昭昧道:“可门槛降低, 她们能做的事情也少, 选她们出来要做什么?” 李素节道:“派她们到地方去。” 昭昧有所明悟:“为地方做事?” “是。”李素节道:“政策难以落实, 在于我们对地方的掌控能力还很薄弱,已成体系的官僚机制自有其运转的惯性,一时又难以更改,倒不如直接建立新的机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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