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昧了然道:“选拔足够多的文书,将她们派驻到地方,借案牍处理之便, 而行监察之实?” 李素节笑着点头:“她们或许会被地方官员架空, 但只要她们人在那里,那么, 那里发生了什么事情,就不可能完全瞒住她们。至于能否收获更多, 就要看她们各自的能力了。” 昭昧眸光清亮:“这样一来,任何政策的落实都可以交给她们监察,一旦发现问题,立即上报,我们就能得到最新的消息。” 但很快,她又锁起眉头:“如果这样,那怎样建立一个足够高效的信息传递机制,就成了关键。” 按大昭现状,选拔出的文书们极可能是文弱女子,一旦发现什么问题,关系到地方官员的切身利益,她们想要传递信息,就很可能遭到截断而难以反抗。 “这一点我也想过了。”李素节道:“我们不单单要派出她们,还要派出另外一些人来陪护她们。” 昭昧问:“你有合适的人选?” 李素节点头,说:“暗鸮。” 战争时期,暗鸮作为斥候运用到对敌作战当中,现在大昭整体进入和平时期,斥候跟着闲置多半,正可以借此机会利用起来。 “依数量算,应当可以保证每一名文书都能配备一名暗鸮,她们的实力虽然算不上高手,但较一般士兵更为精干,尤其长于侦查,能够发现存在的问题,正适合协助文书的工作。” 这念头显然经过了深思熟虑,李素节想到的还远不及此。她说:“一旦这个机制能够正常运转,逐步成熟,我们便可以倚靠暗鸮在大昭境内建立完整的地方监察机制,最大限度地发挥她们的作用。” 跟随者李素节的描述,昭昧已经在脑中勾画出初步图景,声音也略带激动:“如果能够发展起来,那么就可以同步替代现有的监察机制。” 非但能够解决对地方控制不足的问题,还一举多得,既可以为更多女官提供岗位,还可以逐步削弱现行体系的顽固势力。 “果然是个好办法!”昭昧道。 李素节一笑,不忘提醒:“只是,我们要同步选拔男性文书。” “我知道。”昭昧想起这话茬提起的前因,脸色又落下来,不客气道:“如果不同步为男子开制举,他们又该发疯了。” “但不必让他们也到地方。”李素节道:“否则,我们的计划就毫无意义。” 昭昧粲然一笑,扬眉道:“我猜你已经想到了。” “是。”李素节也笑:“我想让他们入弘文馆。” 弘文馆为学术机构,掌典籍校勘,历来是文学荟萃之地,本朝沿用前朝设置,设学士、校书等职,并招收学生,显然,比起选拔官员,文书科更倾向于选拔吏目,选出的人才不可能直接受职为官,但又不可能留做学生。 李素节道:“横竖只要他们做个流外的令史,再不济,做个掌管开关门户的亭长。” 昭昧噗嗤一笑:“那可够屈才了。” 李素节难得刻薄道:“能进弘文馆,不知道是多少人的梦想呢,即便是管开门的,多少人想当也当不上。” 比起成为官员,进入弘文馆简直是清流理想,一旦置身其中,便相当于朝廷盖章的“文人”。故而,令男文书进入弘文馆,他们非但不会觉得屈才,甚或觉得得意,再比起被“下放”到不知那个犄角旮旯的女文书们,他们自然志得意满,不会再计较制举的事情。 如此,他们占了名声的便宜,而她们则得了实际的便宜。 “妙啊!”昭昧大笑,忽而狡黠道:“我连安排他们做什么都想好了!” 李素节问:“做什么?” 昭昧目光流转,卖个关子道:“先不告诉你。” 李素节没有追问。等文书科选拔结束,她自然会知道。 然而,在知道男文书的工作内容之前,李素节率先得知了另一个消息。 昭昧在朝堂上,面向所有朝臣宣布:她要编修周史。 编修史书是青史留名的大事,昭昧刚一抛出这讯息,朝堂立刻热闹起来。极为难得的,此次无人反对,关注的焦点全在由谁来主持修撰上面,她话音刚落,只过了片刻反应的工夫,就有几个官员站出来,提议合适人选,将她打算开口的后半截话都堵在了嘴里。 等几名官员发表了恳切的推荐语后,昭昧才道:“谁来主持编修,朕已经有了人选。” 门下官员立刻问:“敢问何人?” 编修史书历来为文士主持,弘文馆正归属门下,他们尤其关注此事,自以为必然花落自家。 这想法倒也没错。 很快,昭昧道出一个名字。 “这——”朝臣们惊愕失语:“这——” 昭昧指定的那人,虽是门下官员,却完全不在众人料想之内。 只见门下队伍的尾部,施施然走出一名官员,行礼道:“臣在。” “陛下!”站在前头的门下官员立刻扬声:“此举不妥!” 昭昧听着话听得耳朵起茧,现下再听,竟觉得有趣,问:“哪里不妥?” 门下官员道:“修史当取德高望重、博闻多识者,可这、这崔主事以科举入仕不足一年,又年纪轻轻,全然不晓前朝旧事,怎能监修前朝史书!” “哦。”昭昧道:“那敢问卿,有何寿齿四百年的博闻多识者推荐啊?” 那官员已经做好推荐的准备,闻言正要开口,忽然反应过来,噎得一声不吭。 昭昧轻笑:“看来是没有了。既然找不到活了几百年的老妖精,那么,五十岁的和二十岁的也差不到哪里去吧——谁都不曾亲眼见到周朝开国。” 门下官员仍坚持到:“修史书以为后世之鉴,而崔主事本在闺阁当中,常年不见外事,眼界所限,怎能如实纪闻,所撰之史,又怎能流传后世——” 昭昧摆手:“只她一人又修不成史,不是还有你们吗?” “可决定权却在她——” “够了。”昭昧一言打断。她坐直了身体,扫视全场,问:“你们都有意见?” 那眼神一瞥,所有人脑中都浮现出何廊中死时的场面,顿时脖子发冷,身体一抖,纷纷低头,再没人吭声。 “既然众卿都没有意见,那便由崔主事主持此事,选拔有识之士参与,门下省全力配合,弘文馆开放一应典籍以供参阅。”昭昧一锤定音。 自从杀了何廊中,无论是否阳奉阴违,至少朝堂上,再没人敢顽固地和她呛声,昭昧终于感受到支配权力的痛快,见此事落定,再无人反驳,便接着说起了下一件事。 “另外,”昭昧道:“自今日起,朕欲向天下征书,不拘类别、不拘版本,凡献书多者,按量分级,以定奖励。” 这是宣告,而非商议。 撂下此话,不顾众人如何反应,昭昧就宣布退朝。 她一路返回辉光殿,不多时,李素节便来到,开门见山地问:“你要编书?” “是。”昭昧点头。 李素节道:“其实有些早了。” 编书的背后是鲜明的政治立场。受前代焚书坑儒的负面影响,自那之后,历朝为统一思想,不再明目张胆地毁坏存世书籍,他们选择了更迂回而可接受的方式,即编书。 无论是丛书还是类书,想要编书,首先便要征书,举全国之力,将世间所有藏书都汇聚宫廷,如此,该留的、该毁的,便经此得到确定。 所谓明面上的有征有还,实则建立在无人敢真正向皇帝讨要书籍的绝对权威之上,那些不该留的书便莫名消失,不该出现的语句便再无痕迹,倘若民间没有旁的遗存,它们都要就此消失在历史当中。 故而,编书于众多文士而言,无异于文化浩劫,但于一朝政权而言,却是维持稳定所必要的一次清洗。 正因如此,凡一朝建立,待格局稳定,总要下旨修书。 大昭也要走这一步,甚至,她们要走得更深更远。可现在的确不是好的时机。她们仍面临千头万绪,许多问题没有解决,政策尚未稳定,未必能为编书提供十几乃至几十年的稳定环境。 昭昧亦深知这一点,说:“现在只是征书而已,等书籍征收结束,恐怕也要到几年之后了。” 李素节恍然:“这莫不是你给那些男性文书们找的工作?” “是啊。”昭昧促狭道:“要他们去整理典籍不是正好,整理完了,还可以让他们抄。” “的确是份好差事。”李素节忍俊不禁,又想起旁的事情,道:“崔主事只是从八品官员,你却要她统筹整个修史的工作,只怕阻碍重重。” “她的靠山是我。”昭昧道:“如果她足够聪明,就知道该怎么做。” “那武姨的事情呢。”李素节道。 昭昧微怔。 李素节道:“再往前的事情我们都不知道,也就罢了,但周末帝的事情,我们都曾经历,也知道依靠起居注来修史,怕是与事实相去万里。” 她没有明说,可意思却暗含其中,问:“你要如何书写那段历史?”
第131章 那段历史, 是武缉熙如何被一点点抹掉的历史,就像江流水的母亲从一名将军成为一名妻子和母亲,就此覆盖掉他们想要隐藏的一切。如当初李益做的那样, 他将一名宰相变成一个妻子,自天下人口中强行抹掉她的名字。倘若不是大周一朝倾覆,不是钟凭栏竭力流传, 不是昭昧最终成为帝王,或许那段历史就要像过往的许许多多历史那样, 被那些男性帝王将相的传记挤到角落,到消失不见,再到宣称从来没有。 但这些并不是李素节询问的那一点——根本不需要多此一问。 她问的,是更隐晦的那个事实。 昭昧听懂了她的问题,很久没有说话。 那个事实,她们从未揭晓, 天下人仍当她是李益的孩子, 对昭昧而言, 并不算件坏事。 即使真相揭开,在旁人口中换个爹,也未必比李益好到哪里去。而不揭穿,却出自更多的考虑。 一方面,有利于政权的稳定,另一方面, 当今天下的舆论, 仍容不得一个“出轨”的皇后。 但历史不同。它未必代表真实,却一定代表着记录背后的多方思量。 如实书写或是虚假涂抹, 只能由昭昧定夺。 在沉默之后,昭昧说:“写上吧。” 复杂的目光看向更远的地方, 像对自己也像对旁人说:“历史是写给后人看的,无论发生什么,都要交由后人来评点。我能做的,只有令后人不再将此视作羞耻,甚至,她们亦不需要关注她的床笫——她成为她,靠的从来不是哪个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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