憬仪下意识转过头去,与宣晟一坐一站,四目相对。 那日她口出不逊,又拂袖而去,眼下不知怎的会忽然想起来当时的情形……早知道,就不该只顾着发一时脾气,憬仪有些后悔。 两个人都不说话,气氛难免有些尴尬。 宣晟淡淡看了她安坐的身形一眼,也不开口,转身朝书桌后走去。 见他好整以暇地提笔蘸墨,显然是不打算主动询问她,憬仪心里的后悔又多了一分。 只是这后悔里,多少掺了些委屈。 “嗯……”她横下心来,先开了口:“少师大人?” 本是试探性一问,谁知宣晟骤然抬眼,眼中情绪沉沉袭来,倒吓了憬仪一跳。 可待她疑心看错,想仔细看去,宣晟已收回了目光。 “郡主今日贵足临贱地,不知想与臣商议何事?”他的语气比起那日在翰林院里,生疏了不止一点半点。 憬仪听他冷淡语气,心知他不悦,无法,只得硬着头皮开口:“少师大人听说了皇上打算带蕙妃往奉天坛祭天一事么?” 她边说边看宣晟,后者垂眸凝神,手上笔走游龙,也不知听她说话没有。 她只好继续:“可是皇后娘娘毕竟才是正统,自古以来并无妾妃祭天之理。皇上如此做,难免引起非议。少师大人简在帝心,若是肯出言拨乱反正,亦是为了皇上声名着想,皇上一定会考虑你的提议的。” 语气越发温顺。 憬仪刻意避开了蕙妃和皇后之间的矛盾,将此事往他素来最看重的礼法规矩上引。 宣晟瞥了她一眼,未置可否。 可她控制不住地开始紧张起来。 “郡主昨日告诫臣不应多管闲事,怎么今日又来要求臣管这种闲事了?臣倒真是不明白郡主的心思。” 半晌,他闲闲开口,眼睛看也未看憬仪,笔下挥毫依旧,一心二用毫不耽误事。 果然记仇。 听他这样说,温憬仪心里反而一块大石头落地。不怕他提,就怕他不开口,晾着她。 横竖她有备而来,无惧。 “师兄……”她不再坐着,而是站起身,期期艾艾地走到书桌前,竭力以柔婉可怜的姿态对他:“昨日是我情绪不佳,一时生气才会口不择言。憬仪已经知错了,师兄大人有大量,就原谅我这一次吧,好不好。” 温憬仪的一管嗓音从来清丽如莺啼,无需刻意矫作,就已经十足悦耳。 此时她运足了十成功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娇软中藏了几分无辜,无辜里还有不经意流露的委屈,任他是铁石心肠,只怕也要动容。 好做作。 憬仪内心暗暗评价自己。 果然,只见宣晟闻声后,手上就是一顿,幸而他提笔提得快,不然墨团都要在宣纸上洇开一片。 温憬仪见状,心中暗自得意。
第4章 梦境 为了今日不打无准备的仗,温憬仪昨夜搜索枯肠,试图回想起与宣晟有关的往事。 她回忆起小时候只要自己冲他撒娇耍赖,或是委屈巴巴地哭上几声,宣晟便会极无奈地看着自己,任由她不讲道理地继续欺负他。 一点办法都没有。 但此时她面上丝毫不敢表露出得意,而是将身子愈发贴近书桌,双手覆在紫檀木桌面上,雪颈微侧,一双明媚的眼睛睁得圆溜溜地,小心翼翼打量着宣晟的神色。 宣晟一手持笔,垂眸回视她。 她的眼睛生得极好,狐狸一样上挑的眼尾媚而不妖,眸中瞳仁黑白分明,干净清澈,似有盈盈水光闪烁,仿佛是这时间最纯洁无暇的宝石。 可这也正是宣晟最熟悉不过的表情,从小到大,只要她在心里暗暗算计什么,便会摆出这幅委屈情态来,引人心软。 她凭什么觉得别人会像个傻子一样,一次又一次看不破这低劣的障眼法,任她摆布? 还是在她心里,他就是那个傻子,只配她如此对待? 宣晟的目光又从她覆在桌上的那双嫩白小手上一扫而过,这才收回,面上喜怒难辨,平静无波。 憬仪打量不出他的心思,暗暗失望。 她干笑几声,讪讪收回了手,转身思索该如何继续。 “你若当真顾念那点师门情谊……” 宣晟忽然在她身后开口,却说了一句风牛马不相及的话。 待憬仪面带疑惑回身看他,宣晟已经将毛笔搁于笔架,负手而立,面色无端冷了一些,凝视着她道:“郡主的来意臣已经知道了。” 就这? 知道了,然后呢? 真不愧是当朝少师,一句话就能把人架在火上烤,令人煎熬不已。 憬仪回府后,为了他这句话,吃饭不香、看书不进、睡觉不着,左思右想他到底是什么意思,是答应了还是没答应。 最后也只能怏怏不乐地思量着,事情要是办砸了令太后不满,那那件事只好另寻他法。 少师府里,宣晟将奏本掷到桌上,“啪”的一道轻微声响,却惊得跪于堂下的益安身子一抖。 “益安,什么时候,少师府由你当家了?”宣晟漫不经心开口,眼神瞟也未瞟过堂下跪着的人,冷淡的声音飘荡在空气间。 益安额头上有冷汗纷纷渗出,叩首解释道:“大人明鉴,这几日上门的宾客,不是求您为皇后说情,就是请您不要为此事开口,各有党派立场,居心不良。自您开府,永嘉郡主从未登过门,却在这个风口浪尖上来攀交情,显然是有所图。小人并非有意为难郡主,只是觉得,永嘉郡主她,实在是太无情了!” “够了。” 宣晟的声调在此际春夜中,听起来有无边冰凉,威严沉沉,令这个跟随了他十数年的心腹瞬间缄口不敢多言。 “从前的事,不必再提。身为少师府公务总领,今日你胆敢隐瞒来客信息不报,便是消耗我素日对你的信任。益安,你知道我最忌讳什么,若有下次,你就不必再在府里做事了。这次的罚,你自去领受。” 这已经算极重的警告。 可依宣晟一贯雷霆处事的风格来看,他也分明留了情面。 若是一般人,背着他如此行事,无异于自寻死路。这一点,他二人心知肚明。 益安哪里还敢再分辩。 方才是他一时激动,可眼下冷静了,颇有些后悔。 大人最忌讳的,可不就是背叛么。他今日行事,当真是失了分寸。 处置过益安,宣晟以为他应当能够安稳入睡,谁知却会一梦难醒。 梦中他又见到了平生最难放下的人,他分明横眉冷目以对,可那人一味痴缠,又拿出那副虚伪的面孔来同他撒娇作痴。 偏偏他如此不争气,平素引以为傲的自制力步步溃败。 他想,是你偏来招惹我,既然如此,我又何须留情。索性任由欲望蔓延,在梦境里肆意妄为。 最令人难受的,是他明知这是梦,仍旧眷恋不舍,几度流连。 等到他挣扎着醒来,褥裤已经潮湿不堪,自身只觉心脏狂跳,热血仍在血管中激荡奔腾。 只要一闭眼,梦中人的盈盈泪光和缠绵甜腻的嗓音犹在眼前耳畔,无比真实。 白日里从眼前一闪而过的那双小手在梦中四处点火,令他稍稍平复的心绪再度紊乱。 宣晟修长的脖颈无力低垂,发丝逶迤着半遮面庞。 纵使几年来清心修炼,自以为已经在寡欲一道有所得,他已能渐渐放下。 谁知一夕之间,又被打回本来面目。 此劫终究难逃。 长夜寂寂,不知何处传来的杜鹃啼声凄婉悲凉,更为空荡荡的园子里平添三分寂寥。 宣晟翻身下榻,独自持灯来了书斋,却又仰靠在藤椅上阖目沉思许久,方才缓缓睁眼起身,取下挂于墙上的那张古琴,轻轻一拍,墙面上赫然呈现出一块凹陷处。 他从这暗格内,抽出了一副卷轴。 如水清辉流泻在桌面上,也映出了画卷上的图景。 画中人手持荼靡一枝,倚门回首,含笑凝睇,眼尾微挑的双眸若有情,又令人疑心不过是幻觉。 栩栩如生,作画者大约已将画中人神态还原到了十分。 宣晟目光沉沉凝视着这幅画,眉头紧锁,任由复杂的情绪肆意外露。 良久,他轻轻叹息一声,复又铺开宽页长绢,提笔蘸墨,全神贯注,在雪白的纸面上慎重地落下了第一笔。 *** 过了两日便是三月十一,正是春光将尽时节,憬仪闲来无事,索性将从前显圣帝赏她的那些孤本名抄拿出来,好生晒晒,祛一祛霉味。 一阵踢踢踏踏的轻快脚步声打破了内院的宁静,未见其人,先闻其声:“青儿,上次那个琼花玉脂膏你可还有多的吗?再给我一瓶吧。” 袖丹已经笑嘻嘻地迎上前去,福身请安:“奴婢见过长清郡主,我们郡主可巧新制了玉脂膏,郡主来得真是时候。” 憬仪没好气地嗔道:“你到底是谁的丫头?一天拿着我的东西去卖人情,我看你索性去平王府伺候吧。” 温沁满面春风捏了捏袖丹的脸:“好丫头,你家郡主不要你不打紧,来我身边,和朝云、暮雨作伴也很好。” 说着,她大呼小叫地凑到憬仪身旁,指着她正拿在手中细看的泛黄书本,满面艳羡:“啧啧,知道你好东西多,可也不必这么露白吧!就说这晁宪之的《伤怀赋》,那是他悼念亡妻之作,你年纪轻轻,尚未婚配,收藏这个做什么?真是一点忌讳都没有!” 憬仪不搭理她,用帕子擦了擦手,领着她转身朝浣花苑走去,边问道:“说罢,你要琼花玉脂膏何用?” 说起这个,温沁脸上莫名染了一层绯色,不甚自然道:“前些日子手上划了一道口子,留了疤痕,我看着不大舒服。” 浣花苑内种有一大片荼蘼花,不过此时尚未到开花时节,倒是几株桃花开得极尽鲜妍。 憬仪先头命人在渠边树下设了一套桌椅,摆上茶具,此时她带着温沁坐于桃树之下,品茗赏花,煦日暖融融地照在身上,好不惬意。 “擦手?”听了温沁的说辞,憬仪皱了皱眉,狐疑道:“你可知这玉脂膏得来有多不易?就算是咱们,用来擦手也太奢侈了吧。让我瞧瞧你的伤口。” 说着,她就要来拉温沁的手。 温沁下意识缩手,心知不对,一抬头,果然看见温憬仪似笑非笑盯着她。 那笑容打趣意味太浓,温沁瞬间双颊涨红,她索性破罐子破摔,一把扑到憬仪身上,呵她的痒痒肉。 “啊!” 憬仪最怕痒,别人稍碰一下她身上,都会打个激灵,更别提被挠痒,此时哪里是温沁的对手,她又笑又抖,眼泪顺着眼角渗出,哀求道:“好了好了,好姐姐,饶了我吧。” 温沁是盛德太子亲弟弟平王的独生女,比憬仪大一个多月出生,不过她们姐妹间一向亲厚,倒是多以小字称呼彼此。只有腻歪着撒娇时,才会玩笑般称姐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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