衡沚只看了前面几行,有关王氏的情形,便折好放进了匣中。 “莫家两人皆下了死牢,秋后问斩,芳莲的仇,很痛快地报了。” 阿姀散漫地靠在椅子上,听着底下浓妆淡抹的唱腔,心境开阔,不由笑着,“是啊,好像所有的心愿,都了结得差不多了。” 蜀中确实是个好地方。 衡沚不知从哪儿摸出一把扇子来,坐在她身侧,刻意装着风流。 扇头支在桌上,手握着扇柄上端,人伸手搭在她椅背上。 随着抬起的视线是上扬的,不是在看戏,也不知在想什么。只是从阿姀的角度看过去,都化成水一般平柔。 片刻之后,他开了口,“所有的心愿,都了结了吗?” 随之将头转过来,有点不太甘心。 重音落在“所有”上,显然是醋意正浓。 阿姀弯了弯嘴角,往他身边凑近,“不对不对,这话说得太早了,还有个最重要的心愿没了呢!” 底下正好谢了幕,才子佳人,天作之合,正着婚服,向看官们行谢礼。 “说不管用,等实现了,才能告诉你。”她眼中空无一切,独独映着他的眉眼,景明春和,却又尽在其中。 这个心愿,可不是短短一句话,就能说尽的。非要躬亲行动,直至皓首,历经过平生一切,才算功德圆满。 人若有所求,才会相信有一日,会得圆满。 “玉器行的掌柜昨日送信,要我明日去验收了。”阿姀扬起一个得意的笑脸,“你明天穿漂亮点,要配得上这套玉器啊。” 这话听着,怎么如此熟悉呢。 衡沚见她脸颊圆润,忍不住用手捏了一把,“那就请娘子,再为我置办一身好衣裳了。” ----- 五月初,沈钰仍抱着小皇子沈冀,在崇文塔前举行了登基大典。 而后拜谒武安帝景陵,宗庙祭祀,一路风调雨顺。仪式之后,也昭示着前朝乱政正式结束,改元泰和。朝中上下,一派簇新之态。 沈钰仍封了几个重臣定朝之后,便交还了摄政王的位置,退而封定王,闲居都城。 所以沈钰仍的封王规格,自然也就低了一等,省了好大一笔钱。 金妞妞怀抱着冀儿直乐,这些日子前后打点,不光是国库,连她的私库都贴了不少钱。 本来新朝刚立,加上废帝一直大兴土木,炼丹建观,日子只能节省着过。加上新帝登基,太后、摄政王册封,还有长公主册封,都是大笔开支。新帝登基和长公主册封,又是绝不能节俭的事,金妞妞都本想委屈自己,不行册封礼了。 适逢沈钰仍这么一开口,确实解了她不少麻烦。 阿姀自蜀中万事毕结之后,便径直与召侯同归了恪州。既没想着回都城,也没来信提及,是想省了这桩麻烦。 加之赶回去就是为了如醉与郑大两个人的婚事,热热闹闹地庆贺了几日,又重新将烧得一片的水长东开了张。 太后早早便料到有这一日,专程派人载了数车册封礼,与内府特地制作的吉服珠宝,和一方朱印,浩浩荡荡地送到了恪州。 郑大婚事之后没几日,正如衡沚所料那样,阿姀连轴不断地收了许多拜帖,赴了数家的宴饮,如今看到礼官上门来就头痛不已。 恪州刚入了夏,日头高高挂着,晃人眼睛。 阿姀立在家门口,听着礼官高唱礼单,倦怠地摇着扇子。 前几日,楼关守军与游北几户共同游猎的团伙起了摩擦,伤亡虽不算多,军中却异议不少。奏报到了恪州,免不了衡沚出面,明面上是商讨,实则就是一上午的唇枪舌剑,好不无趣。 “怎么还未唱完啊……咱们预定了昌庆楼的酥山,去晚了可吃不着了。”云鲤听着底下没完没了的,心里有些着急。 迎恩在一旁拽了拽她的衣袖,小声道,“不可无礼,再等会儿吧。” 于是等到衡沚提了速,策马从城外营中回来,那册封的辞藻对仗工整,还在抑扬顿挫地念。 四周被来看热闹的人们团团围住,阿姀听得累了,叫人搬了把椅子,坐在日头地下,额上莹莹发亮,两颊热得透红。 他翻身下马,拨开人群进去时,正巧礼官念了最后一句“以册嘉礼”。 按照朝制来行册封之礼,就实在麻烦很多,除非是礼单与旨意念得人尽皆知,东西不可率先搬进家门。 卷起的锦书递进阿姀手中,礼官一片白花花的须发,笑得很是慈祥,“恭贺殿下,殊荣加身,此后再与从前不同啦。” 阿姀扬了扬眉,是没想到,有这样一番话给她。 于是也懂了金妞妞所做的意图,今日之后,就不会再有人说起从前不受待见却又要委身和亲的宣城,而是废黜昏君,匡扶幼弟的平川陈长公主。 再繁复的封号,再冗长的贺辞,都是为她造势,替她撑腰的。且这礼官年纪已长,从前陈昭瑛册封太子妃,便是他宣的旨。 阿姀盯着那在日头下灿烂的锦帛,心里也暖融融一片。 衡沚从背后揽着她的肩膀,替她周全未尽之谊,“多谢陛下太后美意,礼官一路辛劳,且在府上小住几日,以全殿下与我的谢意。” 礼官垂身行礼,“小侯爷客气了。哦,如今却该称驸马了,殿下与驸马情谊深厚,珠联璧合,也是一段佳话啊。” 四下庆贺之声,随之高涨起来。 就如大婚那日,雪光映天,也是这样。 “恭贺殿下千岁,殿下驸马白首偕老!” 有恪州的臣子、家眷,还有商贾百姓,来贺新喜。 “下官还有一句话,替太后娘娘带到。”礼官看向素服亦十分绰约的长公主,“娘娘说,只当听凤台是娘家,若驸马待殿下不好,随时回宫去,陛下也十分想念姊姊。” 阿姀瞄了衡沚一眼,不由失笑,“我知晓了,你替我谢她。” 兜兜转转,在衡沚之外,无论为了什么,也终是有人这样爱重与她了。 人嘛,活的不就是这些七情六欲。 饶是道观佛寺,再清修无欲,也会常备香火,应人所愿。 阿姀心中盛得满满当当,再不觉自己是存了半坛子的水,已然安稳了。 又一月,盛夏时分,榴花似火,芭蕉浓绿。 后宅主室,门窗大开,轻纱飘摇。 公羊梁再三严禁阿姀吃冰用冰,雨后闷热的夜晚,也只好开着窗,通风乘凉。 藩荷草与艾叶烧就的驱蚊香囊,挂在四方门廊之下,悠悠的香气四处逸散,闻之心旷神怡。 周嫂子还真是说到做到,满满盛了一车账册明细,托了银号的车马运来,齐齐整整堆放在案几之下。 如今都城的分铺做得渐有起色,许停舟也帮忙在同僚之中宣传,大生意还没有,小生意也不断,算是立住了脚。 加上这一两年来,赵姑姑多病缠身,私宅与城中侯府两处没了爱张罗操持的人。此后逢乱,衡沚以防万一,又遣散了府中的人,账也无人细细打理,一并管家送来,并排堆成小山。 本是衡沚公务所用的书案,如今完全做了他用,成了阿姀烦忧之地。 纱帐散下,里头只点着一盏明灯,灯火随风飘摇,映在纱帐上影影约约。 “我怎么走哪儿都是算账的命啊。” 衡沚身姿挺拔,曲着腿坐在榻上,手里拿着柄扇子,避开烛火,轻轻扇着风。 阿姀趴在床头,看着侯府送来的账簿,用手支着下巴,难免抱怨几句,“这样算下去,我怎么与你过点好日子啊。” 游北如今可算是消停了一阵子,由李崇玄做东,重新修订了合约,为了两方休养生息,止战三年。 什么条件也不曾提,亏也没吃。游北王不久前急病而终,王帐以外的几个部落虎视眈眈,都想撕了忽归这个年幼的王子,好大权独揽,叫游北换了新王。 是以游北自己内乱不断,哪里还能齐心来攻大崇。 有了这样的机会,衡沚不必死守恪州,阿姀才生出游历的心思。 听闻豫州景致怡人,瓷器烧得也好。这些账册一送来,想要游山玩水的心,又得一搁再搁了。 衡沚抬手,将她散落的一缕发丝别在耳后,心境平和,“怕什么,我一直在,你想什么时候去,我都陪你。” 阿姀回首,用笔尖指着他,好奇道,“你今日说话格外甜。” 夏夜里,清风时过,纱帐轻薄,随风吹着,如谁的心旌,摇摇晃晃。 “午后在你旁边打盹,梦到母后了。”晚夜里,衡沚轻声,话音落在她耳畔,似藩荷叶一般沁凉。 说起来,衡沚从前时常随父进都,说不定,比她还与她母后熟络些呢。 “哦?她和你说什么了。”虽不作什么情绪,但话里话外,还是有些吃味。 她便许久不来自己的梦里。 衡沚垂首,弯了唇。 烛火燃得太盛,他拿了剪子将烛花剪了,阿姀便笑着望他,接过扇子,一下一下打着送风,消了不少暑热。 此刻,他们便似天下的少年夫妻,形容默契,闲谈叙话。 “之前与你说,去都城前,拜谒了母后。走前与她说,既无父母之言,又无媒妁之约,轻率地迎娶了你,实在不该。” 他续言,“若她同意这桩婚事,便让你事事如愿,轻松无忧。梦中,她令我好好待你,岂有不从?” 话虽轻音,却重重落在阿姀心上。 母后一定是愿意的,阿姀想。这些日子以来,她无不顺遂,这便是最好的应答了。 “你很好,她也一定很满意。”阿姀在烛火之下,灼灼望着衡沚春湖般的一双眼,“母亲们一定会护佑我们,长相守的。” 无论是徐夫人,还是陈昭瑛,都会庇佑他们。 衡沚低头,吻在她耳畔。 榴花似火,也可在闺房之中,灯下一见。 世间叙写情爱的数不胜数,可无论如何才华横溢,上至天子高门,下至寻常人家,也不曾见谁被轻饶过。 个中滋味非要亲尝,不能得其味。 …… “你说,若是我那时没到恪州,不曾见你,我们俩又会是什么模样啊?” “你会见到我的。” “为什么这么肯定?” “因为我会一直找,直到找到你为止。” 自宣城公主出逃,便有人私下布人,到处寻找。 这世间万里风光,不是恪州,也会是别处。 会是他苦心费尽,却又一言不发的每一个地方。 …… “但你不妨设想,怎么想都行,写成话本子也行。” “然后呢,你要挨家挨户地发?” “也未尝不可。” “……你怎么还记得这事啊。” “你不是也记得?” 是啊,他们都记得。 日久天长,这些都是后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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