差使舔了舔自己的的嘴唇,方才还有不少梨汁附在唇上,在舌尖处绽开了一阵甜腻的滋味。他直直地盯着赵普,像是想得到进一步的确定一般,问道,“大人……可不要骗小的。” 赵普不屑地笑了笑,:“我还不至于为了这点小事骗你。” 差使想了想,猛地又磕在了地上,道:“小的全倚仗大人了,大人让小的干什么,小人便干什么。” 赵普挥挥手,又从怀里摸出了一小锭银子丢在差使跟前,道:“拿上这钱,自己在城外捱上几日,等到九月十五再进城来,去见卫穆夫人,将曹彬的话原封不动的转达给她。” 差使点点头,又问:“那……这书信呢?” 赵普冷冷说道:“半路掉悬崖下去了,被老虎吞了,被匪人劫了,自己想个说法吧。” 差使只好急急点头称是,迟了半晌,心中仍是满腹的疑问,偷眼去看赵普,桌上那盏小小的风炉仍燃着炭火,锅里的梨汤被烧成了粘稠的焦糖色,微微烧糊的气味取代了方才的满室清香。赵普一动未动,圆圆胖胖的脸上仍挂着两抹笑痕,但此刻看来却透着一股令人惶恐的肃杀感。 差使不敢说话,咽了咽口水,将自己那一肚子的不解重新吞回肚子里,又趴在地上行了一礼,方才毕恭毕敬地退了出去。
第97章 九十六弥留 九月十一日,赵普呈文赵匡胤,称如今熙州疫报频繁,而庆州之战久攻未胜,陇西境内募兵频繁。为避免桃花疫泛滥,拟于各城外设立居所,凡与熙州有关人等,需在城外留置一整月放能入城。同时,在此文书后又附有详例三十余条,细细规定了如何处置桃花疫病者、如何焚烧掩埋因桃花疫而亡的病尸等等。赵匡胤阅后大赞,下令陇西各地严格执行,又派出黑衣军,在陇西境内随机督行此例。 九月十五日,漠离见到瘸了一条腿的隰县差使,差使掉落了几颗牙,言语不清,说了曹彬约定之事,旁的一概不知ʝʂɠ。问及详情,便又略说了一句李殷雄像是病重,情形不佳。漠离即刻方寸大乱,心疼得难以言说,只稍作收拾,带了三五亲信便往虢县驿站赶去。 凉风飒飒,吹过驿站附近已枯黄颓败的长草,野间行人罕至,四下便是一片死一般的寂静。漠离在这里等了足足两日。每天早上,她不甘心枯等在驿站,总要沿着驿道往西面走上一段,希望可以离儿子更近一些。可到了晚上,却又不得不心死地重新回到驿站,心中深怕生怕错过了最后一次相见。 九月十七日,天上的圆月已微微残了一个角。月色浅淡,刚入夜的林子被勾勒出深浅不一的幽暗,漠离在此处站了许久,耳边竟是连虫鸣声都未有,偶有掠过衰草的风,清寒的空气中割出细碎的声响。 漠离站得太久了,双腿酸得厉害,一阵晕眩袭来,几乎便要瘫倒。幸亏跟在后面的侍从眼疾手快,顺势便扶住了她。 “夫人,今日先回吧。咱们这边已经派人去接小王爷了,很快就会有消息了。”年长的侍女劝慰道。 漠离满脸的惶然,嘴里喃喃说的是已重复了上百次的疑惑:“我很害怕,那隰县的人说雄儿病得很重,吐了很多血。雄儿他究竟怎么了,之前不是有信来说病已大好了么。还有,为什么是解忧身边的曹彬护送他回来?流木和耳林又去哪里了?”她挣扎着又站起来,来来回回反反复复地踩踏着脚下那一方草地,“我心里很慌,我还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我……” 话音未落,便听见远处隐约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漠离瞬间站了起来。马蹄声越来越近,借着朦胧的月色,可以分辨出那正是三匹毛色统一的灰马。漠离捂住自己的心跳,目光紧锁在领头那人怀中抱着的那位孩童身上。 李殷雄,此时已是弥留之际,手臂和头无力地歪垂着,脸上半点血色也未见,借着灯火,却可以清晰地看见他小小的面庞上是明显中毒的青灰色。 众人手忙脚乱地将李殷雄抱下马,漠离顷刻便扑了上去,带着自己体温的大氅覆盖在李殷雄小小的身体上。漠离一把将他搂进怀里,见到毫无生气的面庞,指尖触摸到那一缕如游丝般的气息时,再也忍不住放声呼唤道:“雄儿,雄儿,我是阿姆,阿姆来了。” 唤了半晌,李殷雄仍无反应,漠离气急,对着那几名去接应的侍从吼问道:“小王爷这是怎么了?” 侍从的手指往李殷雄的脉搏上迅速一搭,急忙回禀,“夫人莫心急,许是方才跑得急了些,马背上颠簸厉害,王爷便睡过去了,应是无大碍的。今日早晨,王爷的精神头还很好。见着我们了,还高兴得吃掉了一整个白面馍馍。” 漠离听他这么说,像是放了一半的心,便点点头,又问道:“你们是在驿站见着小王爷的?” 侍从面上微有难色,道:“不在驿站,是在驿道的山路上。前几日,赵都督签发了一系列手令,各地对桃花疫防范的愈加严格,渭州周边几个驿站莫说是留宿了,见王爷是从熙州过来的,便是连马也不借了。曹壮士的那匹马,跑了数日,早已力竭。我们见着二人时,曹壮士正背着小王爷徒步在驿道上。若不是我们赶得及时,怕再有半个月也走不到渭州城。” 漠离气愤不已,又问:“小王爷为何会如此重伤?流木和耳林呢?” 侍从的眼眶微微泛红,这些问题他简略地问过曹彬,便急忙答道:“耳林死在了熙州城,流木受了重伤。王爷急着回来,解忧娘子便只好让曹彬护送。还有,曹彬说王爷中了剧毒胡松散,下毒的是……长孙英。” 漠离震惊不已,一脚狠狠地踹在了那侍从身上,呵斥道:“胡说八道!长孙与我是何等关系,怎可能对雄儿下手。” 侍从连连磕头,口气却异常坚定:“时间紧迫,小人也未来得及询问祥由。曹壮士说解忧娘子曾有一封书信寄给都督,熙州城中所发生的事情在信中皆有祥呈。小人见曹壮士衣着褴褛,双足磨破,这些日子为了护送王爷也是吃了大苦头,他的话想必也是可信的。” 漠离木木地摇了摇头,不敢相信地喃喃道:“玄郎并未与我说过有书信。”声音微弱,却含着无穷尽的悲戚之色,众人皆沉默。寒冽的秋风扬起,将漠离额前的发丝拨散了两缕,她顾不上再去追究这些细节,语意散落地说,“胡松散,雄儿中了胡松散?” 伺候的人中也有略通草药的,听到主母这般说,以为是在发问,便忙上前查看了一番李殷雄的情况,又解释道:“确是中毒之相。胡松散原是西域药商冶治的一种毒物,阴毒难解,一旦毒效发作,数日之内,体内筋骨散乱,疼痛难耐。”那人看了李殷雄一眼,口中难掩的不忍,“小王爷这是遭了大苦头。” 漠离的脸青若白瓷,浑身不住地颤抖着,犹如瑟瑟秋风中的一片枯叶,“我不用你告诉我什么是胡松散,雄儿不可能中了这个毒。”漠离怒吼道,她自然是知道胡松散的,从前长孙英在西进府时,曾替她采买过一些。老王爷生前最疼爱的那个刚满十八的美娇妾,便是丧命于此毒之下。像是想起了这件事,漠离忽地跌坐在地上,只用两只胳膊将李殷雄往自己身体上更加用力的夹拢,不停地摇头,两串泪珠伴着她的动作甩在了脸颊上,强行扼住了内心不断翻涌而上的仇恨和愤怒,咬牙说道,“不会是阿英,不会是她。一定是杜解忧,她、她居心叵测、恶毒之极,生生害了我的雄儿,还想嫁祸给阿英。她,一定是她,这样的蛇蝎女人,我当初怎会信了她,让她去熙州接雄儿……” 漠离的咒骂声声不断,众侍从无人敢劝,只由得她一声恨过一声,几乎要将满腹的仇恨与愤懑都倾泻在解忧头上。忽地,弱弱浅浅地一声“阿……姆……”,阻断了漠离的声音。 漠离低头去看,李殷雄那双像极了自己的眼睛虚虚睁开,漆黑的眼眸宛如两粒刚出水的黑珍珠,与记忆里初诞时的模样完全一致。漠离心头漫过一阵难以承受的悲戚,大粒大粒泪珠滚落在李殷雄脸上,“雄儿,阿姆在这,阿姆在这,你什么都不用怕了。” 李殷雄唇角仿佛轻轻地勾出了一抹笑意,对漠离断断续续地说道:“阿姆,解忧和京羽姐姐都是好人,在熙州救了好多人。你要是这样骂她,别人会觉得你是坏人的。” 他说完,又忍不住猛咳了几声,裹着血沫喷在漠离宽大的袖口上。作娘的心口一抽,连忙劝慰道:“阿姆不说了,我们不说了,我们好好说说话。雄儿,你……你身上疼么?” 李殷雄微微摇头,抽着气却又异常肯定地说:“阿姆,我是西进王,不疼,一点也不。”他的手指扯住了漠离的衣袖,手指将上好的绸缎拉扯出了斑驳的痕迹,他的声音混着沙哑与稚嫩,落在漠离耳中,是无尽的伤痛,“京羽姐姐说的也不对,她说我最多只剩下了七八日的活头,可是从熙州一路过来,我见到十四次日出。阿姆,你说我是不是很勇敢?” 漠离的泪垂坠不绝,连连点头,道:“雄儿是最勇敢的,是阿姆见过的最勇敢的孩子。在熙州究竟发生了什么?让你遭了这么大的罪。” 李殷雄轻轻地摇了摇头,道:“雄儿若是能早两年到熙州经历如此一遭,也许就不会让阿姆孤身来陇西了。”他黯然神伤,又道,“阿姆今日哭完,以后便没什么可再哭的了。最坏的结果无非就是眼下这样,雄儿要死了,长孙姨娘也不在了,阿姆日后一个人,就只剩下了勇敢。对不对?” 漠离哽咽至失语,只剩下了无力的点头。 见她止住了泪,李殷雄似有些开心,又想起一事,便伸手探进衣服里去寻物,半天也寻不着,漠离见了,便也伸手探进去,手指触到了一个布囊,便拿出来,问道:“雄儿,你是在找这个么?” 李殷雄莞尔,接过布囊,那粒被自己珍藏了许久的东珠子滚落在他掌心。浑圆的东珠色泽皎润,被收藏得极好,表面半点污渍也未有,在月色下散发出潋滟清辉。只是这般粗略一看,便知是上等好物。李殷雄虚握在掌心,神色定定地看着那珠子足有一刻,却未有动作。 漠离猜测儿子的心思,心头酸酸,便道:“这是雄儿给阿姆挑选的么?阿姆好喜欢。”说着,一面伸手去拿,谁料手指还未触碰到那珠子,李殷雄手掌却微微一倾,珠子顺着这个动作一滚,咕溜溜地便落到草地上去了。漠离一惊,心道是ʝʂɠ李殷雄病重无力未曾托稳,正欲俯身去拾,却见李殷雄看也不看那滚落的东珠,又从布囊中倒落出一个物件。那东西不大不小,浅黄色的玉料上头嵌着黄金的角料,李殷雄手掌不大不小,正好将它紧握在手中,握得极其用力,便连指关节也微微发白。 漠离只瞥见了一角,便知是何物,正要说话,却见儿子青着脸色,猛地一把将那东西塞进了自己手中。他的双唇早失了血色,话语却极为坚定:“雄儿想了一路,东珠再好,也比不过西进王印。”李殷雄目光灼灼,带着不属于他这个年龄的成熟与遗憾一同逼进了漠离的眼中,“阿姆,王印给你,让他来替雄儿守护阿姆,日后阿姆就是西进王。我们有自己的土地、牛马,有自己的勇士,我们咬紧一口气,自己就能过得很好。党项人用不着效仿汉人,靠着女子和亲换来和平。阿姆,这些道理太傅跟我说过很多次,我每次都装作听不懂。因为我以为阿姆在陇西是最快乐的,但我真的到了这里才发现,汉人有汉人的麻烦,一点不比我们少,阿姆又何必去指望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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