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份沉郁的脸色便整日都未褪去。跟着伺候的武义律等人见这般情景,哪里还敢多说。便就连此前说过要为庆州大捷操办的宴会也无人敢提。这般又捱了一日,私下琢磨了许久,发觉事情的源头还在赵普身上,便差人将他请了过来。 这日刚下过雨,都督府一株丹桂开得浓烈,清新凌冽的气息沁人心脾。赵普经过时,攀着岩石折了一大枝下来。带着一身花香进了屋,撞破了屋内如厚胶般凝重的气氛。“这样的好天气,玄帅竟然闷在屋里。白费了朗朗秋日。”赵普大咧咧地进去,往窗边的榻椅上一歪,顺手便将那枝桂花插进了窗边的水瓶中,右手不老实地便去摆弄跟前的棋盘,笑吟吟地说,“你的厨子说弄了只新鲜的羊羔子,我嘱咐了他们一半煮汤,一半炙烤。这天气,你这些日子熬得也是辛苦,该好好补补。” 赵匡胤没接话,冷冷的眼风斜斜劈在赵普脸上,脸犹如一把长长的马刀,仿佛下一刻,便要朝着赵普的脑袋砍过来。如此默了一刻,他沉沉开口,“看来则平心情不错,你来说说,是如何在我眼皮底下,生生将漠离逼走的?” 赵普猛一拍额头,谦虚笑道:“有一说一,可不能把卫穆夫人的出走都算到我头上了,我若能有这般能耐,燕云十六州早便收回来了。一切都是阴差阳错,不过如今错事酿成,想必也是天意。” 赵匡胤斜觑了他一眼,冷笑道:“当真是阴差阳错?那我问你,解忧曾有一封书信给我,信去哪了?” 赵普见他问及此事,手中的动作便有一滞,心里明白他对事情早已洞察,倒也没想抵赖,直言道:“我烧了。”继而又牢牢盯着赵匡胤说道,“信烧了、人走了,该下的决心你方能下得了。” 赵匡胤勃然大怒,手中握着的茶盏狠狠往地上砸去,在令人心惊的破裂声中怒道:“则平,我到陇西近一载,殚精竭虑、一步一跪,方才苦苦经营出渭州与凉州同气连枝的局面。你为何一来便将它毁了个彻底?” 新燃的香粉散发着苦涩的木香味,赵普将面上玩笑的神色收敛干净,端坐在他跟前,沉默了片刻,说道:“因为不值,或者说,很快,这本该助力的同盟便无用了。” “则平!”赵匡胤立直了身子,斥道。 “玄郎,我话说得直接,你也不必再自欺ʝʂɠ欺人。你心里头知道,长威军拿下庆州之后,西进府的力便用尽了。这份同盟再继续下去,也不过能得些微末的好处。如今难道不是时机正好,先背弃誓约的可是西进府,断绝双方商路的也是她。此刻决裂,我们正好挟庆州之威,转过头,便与党项王谈条件,双方共抵契丹,好处自然大过几匹战马。” “你机关算尽,你如何能在这等大事上算尽一切。”话音从赵匡胤心底发出,像是裹着缕缕血丝的疼痛,“何况党项王为人暴虐不堪,又朝秦暮楚,多有不义之举,我与他如何结盟。” “玄帅,你看不上党项王,可在我眼中,与这利益至上的不义小人结盟,远比与卫穆要稳定。”赵普缓下了音调,唇边带着浅浅不屑的笑意叹道,“卫穆夫人毕竟是个女人,将两国间的结盟等同于了男女间的誓盟,一时情好、一时相恶,全凭喜恶左右,终非长久之计。与她结盟,你便是将自己陷入这理不清剪不断的情愫纠缠中,绝非好事。” 可若非是漠离这般性情,当初又怎会在赵匡胤初到陇西时,愿意豁出家产来相助。赵匡胤的胸口像是淤塞了一般,郁郁难受,“你纵有千种说法,于漠离我终是心中有愧。” 赵普对赵匡胤的自责却不以为意,他在赵匡胤跟前来回踱了几圈,又淡淡地问:“有愧?那我来问你。黑衣军惯来是你亲信,惟玄帅之令不听。与你这般亲近之人,这般又是如何遭了我的蛊惑,众目睽睽之下便烧了西进少主的骸骨?” 听他将话说得如此直白,赵匡胤刚压下去的怒气也又猛地往上涌:“什么意思?” 赵普冷笑了一声,用手指戳在赵匡胤心口的位置,并不太大的力量却几乎将赵匡胤重新压坐了下去,“不过是人心所向罢了。每个人都有所求,黑衣军几千将士,从最低等的军士到你的副将,每个人各自不同。卫穆给陇西带来的好处,这大半年,能得到的便已经得到了。那些心思清楚的,自然也明白,最多也至此了。” 赵匡胤皱了皱眉头,厌恶道:“贪心贪婪者,所求难填。” 赵普冷笑道:“谁又不是贪心贪利者呢?哦,玄帅你不是,你要顾忌当初自己应允之事,所以决心要娶她,甚至不在乎放弃陇西之外的可能,也要在此扎根。可你想过没有你若是动不了,下头的人又如何往上冒。你不回汴梁,跟着你的人都得在这里长根。他们心中可有想法,可有怨愤?上位者行事,谋小义而忘大利者,道必多阻。你觉得你没有错,那我问你,蔡将领又何尝有错。我只是给开了一个小豁口,所有的力便往此处涌了去,这便是人心的方向。” 赵匡胤心口有些不耐烦,又窝着火,可明明心中这般难受,却一句辩驳的话也说不出来,压着沉沉的怒火,伸手又抓起一只茶盏惯在地上。 赵普见了,索性将剩下的茶盏直接塞进他手里,笑道:“一起摔了干净,省得剩下一个孤零零的怪可怜。” “上下左右,四处是壁。我从未有过这般艰难与无力。”赵匡胤的叹息低沉绵长,令这位少年得志、在沙场罕逢对手的将领从心底生出了一大簇颓意。 赵普坐在他身边,又道:“你此时沮丧,会生出这番感慨也不奇怪。平心静气来说,如今拿下了庆州、分散了燕云盟,局面相较从前已经好了太多。没了卫穆,还会有更加开阔明朗的选择。”赵普低声劝慰道,口中渭然有叹,“话说开了,我也不妨与你掏心地说一句,官家派你来陇西,是收拾乱局的。拉拢党项对付契丹,对内铲除燕云盟,这两桩事做完了,便交权出去,不再此处坐霸局,回朝定有晋升。这便叫作拿捏妥当,官家高兴,你自己手下也高兴。与西进府的联姻,倒不是完全不行,但说句实话,你初来时允诺给的正妻位,到如今已经成了捆绑住你的枷锁,不合时宜了。” 赵匡胤哑然,怔了一刻,脑中便已将这些权谋算计捋了个清楚。忽地,他扬起头,猛地开始大笑,一簇接着一簇的笑声从他嘴里喷出,越来越烈,最后竟带上了凄凄呛声。 赵普注视着他,一动未动,一言不发。屋内隐隐有丹桂的清香细细,晚间的残阳被竹帘筛碎了,如金粉般铺陈一地,宛如汴梁宫殿中夹着金丝的地砖般奢华。也愈发衬得静谧内室中,两位密语者的身影疏落。 过了许久,赵匡胤终于止住了笑,抬起头,面色下的汹涌的情绪已被强行抑制住,他盯着赵普看了许久,平静地问道:“则平,我视你为挚友。你告诉我,人生在世,是不是每件事,每步路都必须权谋算计,少一分错一步都不行?” 赵普音色厉厉,直言道:“少一分、错一步,终是要偿的。位置越高,需要来为你纠错的人便愈多。玄帅,只要你在一步一步往上走,这一抬腿一落脚,就得思量清楚,错不得半分。” 赵匡胤沉默无语。 对峙许久,赵普从袖中取出一份文书,放在两人中间,摊开了,是历年从彰德军出去的将领名录。赵普情绪平平说道:“王家小女儿,我曾与你提起过。” 说完,赵普等了一刻,见他也未有回应。赵普叹了一声,又从袖中取出一副小画,便要展开。 画像展到一般,听见赵匡胤开了口:“定日子吧。” 赵普以为自己听错了,抬头看他,他却已侧开了脸,目光根本看着窗外远山苍茫,怔怔发呆。赵普迟疑了片刻,又再确认了一遍:“你要不要再多了解一下姑娘的品性、脾气?至少看看她的样貌。” “不用了。”赵匡胤仍是那样冷冷地坐着,宛如一座冰雕一般,浑身上下毫无生气,道,“是丑是妍又如何,只要她是王家小女儿就够了。” 语意萧索,却已是斩钉如铁的决然。
第100章 九十九游湖 熙州城的深秋美得令人窒息。翟清渠的窗前摆了许多秋菊,金灿灿的花朵开得繁复错落,花香从密密飘逸而出,细腻地散布于这袅袅秋光中,沁人心脾。这些日子,在众目睽睽之下,翟清渠竟将这养伤的日子过得格外懒散。院里伺候的婆子都知道,这位天底下最忙碌的总账每日唯一在意的问题,便是阳光会落在什么地方。阳光落在什么地方,他便将床榻挪到什么地方。像足了一只贪恋暖阳的懒猫,整日在滟滟阳光下瞌睡,只有偶尔才会将四肢舒展开。这样的无所事事,却也未给那张寡欢的脸多添几抹暖意。 只有在解忧过来的日子,带着替他采买的各种食材、药材、花木、书籍、箫管等等,熬糖煎药、焚香抚琴。解忧几乎将看家本领都使出来之后,他的面上才能微微露出一抹笑意,但很快又换上一脸的不悦,哼唧唤道,“伤得太重,心情很是不佳”。 京羽每隔三日便来为他诊脉,他的伤好得很快。但每次前来,京羽总要对解忧说:“翟先生的脸又圆了一些。” 解忧看了一眼庭院中的翟清渠,靠在暖绵绵的软榻上闭目而憩,面上的气色较之从前已好了许多,被日头照得微热,竟泛出了一层薄薄的浅红色泽,远远看上去,竟是一种令人心头宁静的美。解忧叹气道:“我也说过多次,让他要多起身活动筋骨。可我也从未见过他这般放松的样子,有时候想想,他这么有钱,吃喝不愁的,想懒便懒着吧。” 京羽愣了愣,沉默一刻,微微点头:“我觉得你说得很对。” 懒洋洋的翟总账遥遥听见她们对自己的议论,一抹轻轻的笑便逸出了唇角。他微微睁了睁眼,浅金的日色从凌乱树枝缝隙间挤下来,便在眼前形成了极柔和缥缈的光雾。解忧说的没错,他过往二十余年的人生中,从未有过如现在这般闲暇满足的时光。熙州城平静安宁,日有热汤,夜有暖袄,更重要的是解忧就在身边,每日可见。能过上这样的舒心悠哉的日子,又有谁还愿意去想别的事情。 翟清渠懒懒地翻了个身,胳膊一动,便碰到了早晨送来的渭州急信,两弯原本平静的眉毛便不由地微微一曲。再下一刻,便听见崔昊那令人烦躁的声音在耳边想起。 “先生,崔皓旰请见……啊,解忧娘子也在,正好,免了我另一场腿脚。”崔昊的声音里带着浓浓的笑意,他显然心情极好。这一个多月来,熙州城内的桃花疫病情得到了极好的控制,每日病人都在迅速减少。原本如炼狱般的擒龙寺里,如今一片安静,只剩下偏殿里的几个病患在等着掉痂痊愈。也许再有几日,清扫一新的擒龙寺便可重新迎奉香火。要ʝʂɠ知道这几日,已有等不及善男信女们已在寺外山门处拈香遥拜,感谢寺中慈悲佛佑熙州城里重现生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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