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忧施施然还了一礼,一身杏色薄袄襦裙,乌云般的秀发被一支光杆银簪束在了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一双澄净的眸子清亮之极,明明浑身朴素无华,却叫人觉得秀美无双。 崔昊的声音越加柔和:“之前一直手忙脚乱不得脱身,先生又还在养伤,不便打扰。这几日天气晴好,南屏山上有个红枫谷,此时正是枫叶红艳时。皓旰特来邀请先生与娘子前去赏枫叶。” 解忧自到了熙州城,几乎没一日放松过,如今见有游山这等好事,自然高兴,正要应允。便听见翟清渠在旁,说道:“山里风这么大,我这么一重伤之人,如何能爬得了山。” 崔昊对他的奚落似早有准备,拱手行礼,依旧笑意盈盈地道:“不用辛苦登山道,南屏山脚有一湾大湖又称向阳湖,湖水澄净透明,正好对着红枫谷。如今正是赏枫叶的好时节,湖面映着山顶雪色。在湖边设宴,也算是熙州名流的风雅之事。” 解忧怕翟清渠再来一次拒绝,便抢在他前面说道:“那正好,南山积雪是陇西盛景之一,向来只有耳闻,这次有幸可亲眼观赏,解忧定准时赴约。”解忧看也未看翟清渠一眼,又接着说,“然而少主也知道,翟先生这次伤得极重,虽养了一月有余,但总还是弱得很。山间确实风大,若先生实在不能出席,也望少主海涵。” 崔昊微微一怔,面上稍有难色,却也带着一抹笑意。 翟清渠从软塌上翻了个身,向空中竭力舒展开身姿,懒懒道:“行了,再弄条木舟,我要游湖。” 崔昊急忙称喏,道:“都备好着呢。” 第二日,依旧是晴空万里的好天气,南屏山上向阳湖畔,秋水蒹葭,苒苒物华。满谷的枫叶如烈火般自山底蜿蜒而上,在枯草黄叶的南屏山上烧出了一道艳红的色彩。山顶端凝着洁白无暇的雪盖,映在上方纯蓝色的天空,便形成了一抹流动的虹彩。解忧只觉得心情无比爽快,接过崔昊递来的鱼竿,用力一甩,那坠着鱼饵的钩便稳稳地落进了湖里,“看看今日手气如何,钓一尾大鱼,中午给你们做鱼脍。” 崔昊闻言,急忙让人旁边又下了几杆,笑道:“湖里有一种大白鱼,身长两尺有余,鲜美而无骨。而且最喜欢成群游嬉,钓着了一条,后头的白鱼便会跟着咬钩。我也来蹭蹭娘子的手气,多来几尾。” 解忧点点头,笑道:“说是手气,那也是我谦虚,钓鱼的技术那我也是有名号的。若是天气寒冷,挽了裤腿,我还能下水捉鱼去。” 众人闻言大笑,一旁的流木接道:“凉州湖泊颇多,但我少年曾经练过以石击鱼,隔着半丈远,一粒石子先击水面,将下头的鱼惊跳出水面,再用长杆套着网,轻轻一带,便能一网打尽了。”流木原本是要护送李殷雄回去复命的,但他自己受了伤,便留在了熙州。今日也随着解忧他们一并出来。 解忧笑道:“那也是你眼神准,手法快。寻常人哪里又有你这样的身手。” 流木搔搔头道:“其实也就是技熟而已。您若是想学,不出半月功夫,也能学会。” 解忧道:“那正好,等回了渭州,我正好慢慢学。” 旁边的翟清渠闻言,裹着白狐皮氅的身体微微一颤,呵了口气,道:“冷。” 解忧看了一眼头顶暖意洋洋的日头,奇怪地说:“这还冷?” 翟清渠从铺着柔软垫子的椅子里起身,舒活开了四肢,乏乏道:“走走吧,兴许能暖和点。” 他既这么说了,解忧自然也跟着,崔昊是主人,犹豫了一刻,也带着两名随行跟了上去。 向阳湖面积很大,湖边鹅卵石被经年的水流冲刷得光洁,踩在脚底,微微着力,亦是说不出的舒适。翟清渠素袍轻淡,不急不缓地走着,偶尔侧头看看崔昊,眼中淡漠的笑意犹如天边轻云,透着一股难以捉摸的飘忽,“前日,商号掌柜来告诉我,少主办事果决,熙州中内商肆重新开业的十有六七,往各地的商路也恢复了大半。相信不久,便可再现熙州城的繁华景象。” 崔昊快走几步,与他并肩而行,态度谦逊道:“先生谬赞了。熙州城经此一难,未有个三五载,哪里能恢复,又如何谈得上重现繁华。” “三五载,于一城而言,也未算久远。” “是,”崔昊点点头,“非是我心急,只是从前不觉,如今城中兴衰重任担在自己肩上时,才明白自己的一念一步着实紧要,容不得错误。甚至,容不得犹豫。” 翟清渠抬眼看了看他,笑道:“少主在犹豫什么呢?” 崔昊深吸了一口气,像是暗暗下定决心,再开口时,目光里有灼灼光华,和坚定的信心,“犹豫现在向先生开口求援是否是合适时机?”崔昊看着他,深深一揖,道,“熙州重兴,望先生能助我一臂之力。” 翟清渠随手折了一根枯枝,冷冷道:“熙州桃花疫,这几个月间翟家急调了多少草药过来,一斤一两都未涨价半分,该算得上是对熙州鼎力相助了吧。” 崔昊急忙拱手,道:“先生大恩大义,昊此生不敢忘。”他又微微犹豫了一瞬,继而接着说,“只是如今城中百废待兴,处处都是要钱的窟窿。” “你想借钱?”翟清渠的眉毛往上微微挑了挑。 “是想向先生借钱,但除此之外,更有个不情之请。”崔昊想了想,又道,“先生知道,熙州以商立市,城中车马铺、镖行、酒肆、票号,商行林立,东西南北四门都有商路直通。熙州百姓这些年也习惯了依商为生,城外的土地,宁可花钱去别处雇人来耕种,也不愿自己花费时间去打理。商兴则城兴,所以,我想,若是翟家陇西总号能落在熙州,那便再好不过。” “陇西总号?原来少主今日想钓的鱼儿是这个。”翟清渠面上浮着微微的笑意,这笑意又轻又薄,期间仿佛又夹带着一缕讪笑的意味,他脚下并未因此停步,依旧不急不缓地往前走。 崔昊脸上有一些不自在,解忧在一旁也忙着圆场道:“少主的提议我认为不错,熙州城外有玉矿,我的首饰行就打算放在熙州,原料便宜,手工艺人也都是现成的。一来二去,每支的成本能比在汴梁打造的省下两三成。” 翟清渠微微凝笑,沉默不语,双眸觑了崔昊一眼。少主急忙又道:“先生连条件也不愿一听么?” 翟清渠笑道:“那少主请讲。” 崔昊心中再次盘算了一番,道:“翟家商号若愿意过来,商税按从前的六成,立字为据,只要崔家掌管熙州城一日,这个承诺便一日不变。” 翟清渠双眼微微弯起,道:“看来少主并不在乎翟家总号能给熙州带来多少银利税收。” “崔某现在没有在乎的资本,所以只看重翟家总号一旦落根熙州,能给熙州百姓带来多少商机。”崔昊答得亦坦然。 翟清渠停了下来,手中的树枝轻轻地在地面划过,一下接着一下,像是无意识的动作,又像是在心里默默地盘算,“陇西总号现在渭州,一旦搬至熙州,大半的生意也会随之转移过来。兴师动众,只未节约这么一点税赋,于我而言亦未见得算什么。” 翟清渠说完,又慢悠悠地缓步朝前行。崔昊在原地愣了半晌,继而又快两步,赶在翟清渠跟前,音色朗朗道:“先生若是提到渭州,那熙州自有熙州的好处。”他的目光从解忧面上微微一掠,接着自己的话又道,“熙州远比渭州太平。” 翟清渠脚步微有迟疑,转过身,再次将崔昊上下打量了一番,道:“那你说说吧。” 崔昊稳了稳心神,直视着翟清渠的双眼,道:“先生心中当有数。且不说渭州旁边党项、契丹、刘汉三敌环绕,战乱不休,便说这陇西都督一职,自长孙思恭殒命后,更转两次,看官家的意思,日后更不会使人长居此位。与之相较,熙州地处西垂,外有熙州军护卫,战事寥寥。城主一职素由崔家人担任,政策方能长久。较之渭州,足以称得上平静与安稳了。” 解忧在旁听这番言语,面上空空如出世,心内却几缕难以言说的惆怅悲伤。见翟清渠询问的目光落在自己面上,她只好苦笑道:“少主所言倒是实情。我若是先生,或许也会衡量两城优劣。” 翟清渠移开目光,转向崔昊。山间的风吹过,轻轻拂起了崔昊束着的头发,露出了那张年轻且英俊的脸。翟清渠思量片刻,缓缓说道:“崔少主贵庚几何?” 崔昊一愣,依礼道ʝʂɠ:“二十余三。” 翟清渠的目光像是锁在了崔昊面上一般,带着不容反驳的冷漠笑意,说道:“崔家四房长居并州,我记得有个小侄女,排行也是第四,喊我叔叔,今年正十七。我前年见过一次,小四为人机敏聪慧。母亲是岐山蓝氏女,与你崔家也算门当户对。少主觉得如何?” 崔昊未料他会突然提起这么一桩毫不相干的事。一时间面部僵硬,嘴角的笑意不由地凝成一段尴尬的弧线。他的目光迅速从解忧面上掠过,又如一道毫无生气的流星弧光坠落在地面,音色哀哀,“婚姻大事,应遵父母之命。昊父母不在,必得先询叔父的意见。” 翟清渠依旧是那副满脸好笑的表情,目光直直逼视他,言语却平平淡淡不带任何情绪:“我当今日是与熙州城主议事,成与不成,只在你我一句。至于,之后该如何与令叔交代,那是少主自己的问题,又何必告诉我。” 崔昊脸上顿时涨得通红,犹豫也不过在一瞬之间,他亦下定了决心,冲着翟清渠深深一揖,“拜谢先生大媒。红枫灿灿,秋麦甫收,正是纳亲的好时节。昊即刻便拜请媒人,到并州提亲。”崔昊的声音里带着不易被人察觉的颤意,他几乎是屏住了呼吸说完这句。接着又是一鞠,背板挺直,礼数周全,依旧是那个出生名门的贵家公子,仿佛一切都令人无可挑剔。 翟清渠嗯了一声算作回应,下巴微微抬了抬,便再无言语。 秋日耀目,解忧双眼微微阖上,心头却重重一坠,仿佛再也看不清这眼前的滟滟秋景,袅袅山色了。
第101章 一百红蝶 崔昊与翟清渠商议完毕,也没了闲散缓行的心情,只推说湖边还有宾客需要照应,便匆匆离去了。剩了翟清渠与解忧两人沿着湖边慢慢散步,像两粒慢慢移动的雪点。 “其实,你早料到了崔少今日会向你开口。”解忧终还是忍不住问道。 “破费周章地弄这么一出郊游,总是要为了求些什么。”翟清渠的衣摆轻轻掠过半已枯萎的草面,发出微微断裂的声响,“熙州城经此一难,百业待兴。诚如他所言,处处都是要银子的窟窿,结合我的身份,稍稍想想,也就明白了。” 解忧垂着头,又道:“什么四房家的小四姑娘,也不会是临时想起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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