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问这话的时候,语气生硬冰冷,言语间颇有责怪之意,目光牢牢地盯在王巧的脸上。这种强烈的怀疑姿势,让王巧很不自在。但她也不怵,仰着脸,目光毫无惧色地迎了上去,说道:“方才官人持刀怒气离去,我当真以为彭善必定小命不保。可没想到,官人转了一圈,只是在外头徒惹了一身秋露。” 红烛妍妍,赵匡胤沉默了一刻,心里开始对这位小娇妻的性子慢慢有些感悟。她平日总是一幅毫无心机的天真模样,可心思一点也不浅,心性更是强硬得很。你若对她笑脸相迎,她便一派灿烂无邪的模样应对。可若是得罪了她,也定然要碰个大大的钉子。 屋外忽地起了大风,带着风动树叶的呼呼声,汇作一片嘈杂的声响。屋内透了风进来,裹着外间的清凉,与浓郁的桂香,将这一室之内的火烛晃动,将这原本应该温情暖意的花烛夜搅得灯影绰绰,似有数万兵刃混在一起厮杀。 赵匡胤浅浅地笑了笑,对王巧方才的讥讽却并不生气,反而笑着说:“很好,比起之前一味的乖巧贤良模样,我其实喜欢你这锋芒展现的模样。” 王巧也笑着说:“我猜也是,毕竟官人是直来直往的性格,我也不喜欢藏着掖着。” 赵匡胤提起酒壶,给眼前的两个酒杯各斟了一杯酒,又想到王巧年纪这么小,便将她那一杯又倒了半杯出来,温言道,“你喝半杯吧,这酒太烈。” 这份仔细贴心是属于新婚夫妻温暖。王巧嗯了一声,一抬头,将杯中酒一饮而下,果然冲得她直皱眉。 赵匡胤也喝完了自己那杯,转眼看着她,意味深长地说,“你知道合卺酒的意义么,喝完之后,意味着你我二人从此以后,在任何人眼中都是一体的,声望、荣辱、祸福更是相互依扶。” 王巧乖乖巧巧地低头应了一句,“是,这些话在家中时,母亲也跟我说过。我自己也想得明白,虽是长辈指婚,但也要彼此拿出一颗真心来,才能将彼此日子过好,子嗣延绵,还有陇西府与王家的荣耀更要延续下去。” 赵匡胤点点头,“我知道你是明白事理的。今日在前堂的那番应对,便很好,让人惊喜。” 听他这样夸奖,王巧则是一副受教的谦虚模样,“我后来反思,还是冲动莽撞了。不过我这个人天生便是如此,最看不得有人欺上门来,总得发作一番。老盟主想弄出一点声势,我就要他吃了亏,却说不出来,方才有趣。” 赵匡胤不置可否,只淡淡地说,“你确实有发作的资本。有陇西府和彰德军站在你身后,莫说是ʝʂɠ燕云盟,就算是契丹、党项到了你面前,也讨不到什么好处。” 听他这样说,王巧心里便有几分高兴,主动伸手握住了赵匡胤的手,笑道,“这句话,才像是夫妻间该有的。” 赵匡胤继续说:“这些是你的好处,我自然清楚,也会郑重相待。但你提到夫妻之间,我想真诚二字总是最要紧的。我从前有过一位贤德的夫人,纵得我对后院之事毫无经验,日后也不想花费那么多风花雪月的心思在妇人身上。我年长你许多,世上再卑鄙的心思也见过,也就知道事无可不与人言,心思无可避讳的,意图更没有什么不可明说的。明日起,这院子里所有的人与事,我尽数交给你。但在今夜,我想先要你一句话。” 王巧看着他,墨色双眸里有层层叠叠的压力,犹如屋外忽然到来的风雨一般,劈头盖脸地压了下来。王巧微微垂眸,细细思索,又将脸上所有的表情都避开了赵匡胤的注视,“官人是想问,我打算如何对解忧姐姐吧。”
第111章 一百一十洞房(二) 王巧的笑容很是清甜,尤其惹长辈喜欢。她自己都记不得听过多少遍这样的夸奖,“这孩子生得可人,她一笑,我便觉得满心高兴。”镜子的自己有一双漆黑透亮的眸子,发鬓边簪着两串嵌着彩贝的金饰,灵巧又贵气,是她最满意的。今夜的妆也是精心化过的,忍着疼让婆子用棉线开了脸,细细研磨了九十九粒东海珠敷了全身,额间的花片亦是请有名的工匠制作的金箔片。只是这些本是自己最动人的细节,撞在赵匡胤那张严肃如铁板的神情上,王巧也明白了,即便自己此刻美过天仙,也断不能令他生出什么柔肠来。 赵匡胤微微点头,不愠不喜地说:“你看似与解忧亲近,可自她回府这两日,一招一式竟都是冲着她而去。我倒是好奇,王家是名门望族,陇西府也很大,难道就容不下一个妾室?” 王巧只觉得好笑,歪着脑袋看着赵匡胤,带着笑意反问道:“我怎么会这么小气呢。这个府里莫说是一个妾,就是有一百个宠姬美妾我也不在乎。只是,解忧姐姐当真只是一个妾么?” 她轻轻地发问,引得赵匡胤也不免思考,只是他心中有点焦灼,又涌上几分感伤,竟什么也想不明白,抬头问道:“怎的不是?” “官人既然要与我坦荡相待,我便从年幼时的一桩小事说起。那时候我大约只有七八岁,父亲斥重金送了我一张大床,床架都是用上好的紫檀木,雕刻着佛陀得金身的故事。每天晚上睡在上面,隔着珍珠罗的帐子,可以看到梵音漫天、罗带飘舞,西方佛女与天仙在彩云中翩然起舞,我自然是喜欢得不得了。每天都要在床上赖上五六个时辰。到了那年年末,家中四处清扫。侍从们竟然在床底扫出了一窝蛇。一只青黑的母蛇,带着五六条小蛇,缠绕在一起,躲在床底取暖。”王巧说到这里,似乎想起了那时那副令人作呕的画面,小而精致的脸上划过极度厌恶的表情,继续说,“我当然被吓得大哭。父亲大怒,烧死了那一窝蛇,重责了我房里伺候的手下。他害怕我心有余悸,提议砸了那张床,重新置换新的。可我却不同意,既然蛇已经清理干净了,为什么要砸了我的好床。令我恶心和害怕,明明是那些曾经蛇在床下,而我在床榻之上的日子。我告诉父亲,床应该留着、继续陪着我,也可以好好的提醒我,入眠之前便应该提前将床底的蛇打扫干净,才能得安枕好梦。” 赵匡胤握着酒杯的关节在微微用力,他非常不喜欢王巧将解忧与一窝床底蛇相比的说法,脸上已经是非常不自然的神色,“这个故事不妥,蛇会伤人性命,于幼童而言,自然是凶恶之物。解忧对你却并没有恶意。她在府里待了这几年,我了解她,如今怕是连争宠吃醋的心思也未见得有了。” 他这样说,王巧则更觉得好笑,“解忧姐姐心地善良,对人不存恶意,甚至也不在乎自己在这府里地位的高低。在汴梁、在邠州,高门豪宅里的良姬美妾我也见过不少,却没有听过有哪位妾室能做到这般。官人方才说,我背后有王家、有彰德军,所以可以成为陇西府的女主人。那姐姐呢,凭什么能看淡陇西府的恩宠。若不是因为先夫人的软弱、官人的有意纵容,还有那位翟家总账的处处维护,姐姐何至于能活得这么耀眼。在朝廷,她是得了诰命的如夫人。在府外,亦有自己的药铺和首饰生意,日进斗金,人人羡慕。还有,富甲天下的翟家、熙州城的崔家与姐姐的交情,外人根本无法窥探。任何人拥有了这些,又有几件事能放在眼中。可一府之中,若有一个这样的人,却占着一个妾室的身份。官人教我如何当家理事,如何说坦荡。我亦无心害她,只是若得了机会,免不了要出手打压一二。为的却不是个人恩怨,恰恰相反,只是不想违背了官人将这府中人与事尽数交付与我的初衷。” 赵匡胤的脸色十分难看,他之前想过,王巧若与漠离一般,因为私怨,若是担心恩宠偏失,而对解忧有所偏见,他大可以好言相劝,甚至做些承诺亦不为过。可如今没想到,王巧小小年纪,竟把人事想得如此清晰,看来自己始终低估了她。 赵匡胤还在沉思,王巧则主动将手覆在了他的手背上,细腻柔软的掌心触碰他冰冷的肌肤,竟让他蓦地一下,浑身激起了一层寒颤。王巧的声音清丽,“官人既然说夫妻之间要坦诚相待,不要徒耗心力在猜忌上。那我便说明白,今日大婚,是官人选择了彰德军,我亦会竭尽所能的帮助官人。可这陇西府的荣耀,事关你我,却不关杜解忧。” 到了此刻,赵匡胤也明白了。对于王巧,用阴谋算计她,她便以阴谋还击。倘若用要与她在明面上较量,那她自然也可将所有利害得失摆出来谈个明白。这样的心力与冷静,哪里像是十几岁的女子。赵匡胤只好苦笑,“那你打算如何安置解忧?” “官人又错了,姐姐只有在府中时,我才轮得上说安置二字。她若离府,天高海阔的,我与她仍是见面亲亲的好姐妹。”王巧说得很认真。 赵匡胤则摇头,幽深的眼底有一抹苦涩的坚决,“她不会离府。这府里没有任何人能让她离开。”只是斩钉截铁短短的一句,便令王巧脸色一变。“你的道理很对。一军之中难有二帅。我麾下若是有军功战绩胜于我者,我亦会帮他另寻出路,他日相互照应,自然是上上之策。只是家里的事不一样,大不一样。”说到此,赵匡胤停了停,嘴角漾起一丝笑意,这几乎是他在这洞房花烛夜里浮现出最为温和的笑容,伴随着解忧的名字从嘴里缓缓念出,“解忧喜欢经商,我会帮她。喜欢交友,我亦不拦着。但是陇西也好,汴梁也好,只要有我一息之地,便是她可安身之所。这是我曾与她的承诺,生死不变。你若有心与我共谐白头,驱她出府这个念头最好从今日起便打消了。” 夜很深,窗外细碎的雨声变得越来越遥远。龙凤腾云图案的花烛台上的烛火已经燃烧了半夜,数行烛泪垂落下来,凝结如一株风姿灿烂的珊瑚。烛影摇红,赵匡胤的神色庄重更胜于平日,有一抹浅浅明光映在他的眉宇间,落进王巧眼里,竟是那么英气逼人,又带着些许温柔。 这便是自己选定的夫婿,性子直率,有阳刚之威武,遇事不妥协,尊重人心,却也不轻易背弃情义,桩桩件件果然都是自己喜欢的模样。只差一件,若是他的这份温柔能放在自己身上,那该有多好。不过,来日方长,王巧对自己仍然十分有信心。 “好吧,那我听官人的。既然有了生死不变的承诺,我只愿姐姐不要辜负了官人这份心才好。”王巧见他这样说,只笑盈盈地答应了,仿佛并不是一件大事。只不过那双黑漆漆如狡兔一般的眼眸明闪闪的,眸光如冰一般透亮,亦如冰一般寒凉。
第112章 一百一十一新雨 半夜的时候,解忧从噩梦中惊醒过来。京羽为了让她能有一夜好觉,将屋内的烛火都熄灭,又将厚重的床幔拉上。解忧睁开眼睛的时候,神明中只有眼前的一片漆黑,与外间嘈杂不堪的风雨声。 她索性闭上双眼,黑暗被另一种更彻底的黑暗替代。身下像是长出了千万根细长坚韧的绳索,牢牢地束缚着她,将她往记忆深处的噩梦里拉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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