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在翟清渠离去后,便有个跌跌撞撞的醉汉ʝʂɠ过来,见了她,也不闪躲,反而双眼冒光,大咧咧地朝她行了一礼,脸上有轻浮的笑意,问道:“解忧娘子,你便是解忧娘子吧,是了,这身形与气度,必定是你。看来今天我彭某人运气甚好,竟能在此偶遇佳人。” 解忧见他已有六七分醉意,言语又甚是无理,自然不愿理睬。只微微示意,便要离去。 那醉汉便是彭善,一步跨向前,便挡住了她的去路,步步逼近,身上的酒气令人几欲作呕,“怎么不愿理我,进了这都督府,当真就身价高贵了。小娘子,彭某爱慕你多年,在边境多少个寒风孤寂的夜晚,你都是我的梦中神女。” 这种话即便是醉话也不能听了,解忧怒斥了一句“胡说!”,肃着脸便要走。彭善则愈发大胆,一把抓住她的手腕,一面从怀中掏出了一副小画。那小画不过七八寸长,周边磨损显然很有些年头。画面上画着一位红裳起舞的明丽女子,手捧崆峒,赤足起舞,背后扬起无数白色的梅花纷扬而落。这位做神女打扮的绝色女子,五官模样与自己别无二致,看起来要年轻许多。 解忧脸色一下子变得煞白,她忽然想起,有一年在永乐楼,诸位姐妹都做了西山神女扮相,做了一场仙界盛宴。现场便有画师作画,描绘诸姐妹芳踪倩影。只是没想到,自己的这张画竟然会在眼前这位形容可憎的男子手里。 解忧劈手去夺。那彭善笑意盈然,借势便将解忧半拥进了怀里。“曾有人说当年的翘翘,便是如今的解忧娘子,我还不敢相信。老天当真是可怜我,今日能让我得见梦中的巫山神女。” 那彭善不仅口中轻薄,手上的动作亦不老实。解忧气急,斥了一声,“这里是陇西都府,容得你放肆。”彭善借着酒力压根不惧,一只手控住解忧,另一只手上捏着那副小画,手指则去勾解忧散在鬓前的一缕长发。动作轻浮无礼,却让人避无可避,“都督今日洞房花烛,那娘子必定枕畔孤独,我陪陪你可好。” 他的力气极大,解忧用力挣扎不开。即便不会真叫他占了什么便宜,只这样纠缠下去,解忧亦觉得无比羞耻。索性咬牙发了狠,见机抓过他手中那副小画,纵身往旁边一跃,借着身体下坠的力道,终于挣脱彭善的纠缠。 湖水极寒冷,像是有无数长细的寒针在一瞬间扎进了身体,疼痛似从骨髓里透出来一般,看着自己曾经的那副小画在水里洇成一团。湖水刺激双眼,阻止了眼眶里的泪往外涌。 到了此刻泪水终于能放肆地流出,一滴接着一滴,从眼角渗出,又快速地流进她的发鬓里。周遭的一切都变成了一团令她窒息的黑暗,浓稠得挣脱不动。解忧缩在床帐里,压抑着声音不断抽泣,也许有些哭声飘逸出去,又迅速地被风雨声淹没。 身体上的疼痛并不算什么,那些淤青、那些擦伤、冰冷的湖水,没有让她觉得疼痛。真正让她不堪承受的是那副小画,竟会堂而皇之地被人展示在督府后院。还有彭善那露骨的态度,看她的眼神、说话的神态,仍然是对待青楼姑娘的态度,充满了可随意调戏和玩弄的轻浮。都督府娘子的身份、如夫人的御封诰命以及日入百金的店铺东家,全部都保护不了她。过往的岁月如浪涛一般汹涌着朝她猛扑了过来,在赵匡胤大喜的日子、在她以为可以遮避风雨的地方,她仍然还是那个可被人随意亵玩的翘翘。 滚烫的眼泪却肆意汹涌的溢出眼眶,砸落在那方香木雕成的小枕上,发出轻微的噔噔声。与屋外雨水滴落在地上的声音相互协作,每一下似乎都滴在了她心口。后来,外间的风雨更大了,带着树枝猛烈的晃动,期间又有咔嚓咔嚓无数枝丫断裂的声响。 一个更遥远的噩梦奔腾而来,噩梦中的自己身着喜服,被当作冥夫人封在墓穴,墓道内的封土犹如一面一面铜墙铁壁,将她既可怜又可悲的生命残忍地从身体上剥离。当时的绝望,即便相隔数年,仍然缠绕在她梦中,无法摆脱。 紧接着,是自己更年幼时,自己似乎得了一场高烧得迷迷糊糊的重病。可一夜之后,烧退了,脑子清醒了,但父亲母亲还有幼弟却陆续病倒,药石无用,接连撒手人寰。她便成了无处可去的孤儿。 这一夜太过脆弱,可若再这般仍由自己的情绪崩溃下去,这一夜必将无法入眠。解忧无力地躺在床上,用尽了所有力气,眼泪仍如泉水一般不断地涌出,无法阻止。脑中在难受得几欲窒息之际,忽地想起了一阵旋律。那是在华山时,翟清渠演奏给她听的。 解忧的嘴唇动了动,当第一个音调从喉咙里发出声音时,泪水便神奇地止住了。她继续哼唱,一首琴曲变成了一张柔软的丝网,将她裹在其中,击退了记忆中的寒冷。很快便有睡意袭来,解忧阖上双眼,沉沉入睡了去。 再醒来时,天色已经十分明亮,树影被晨曦映在窗纱上碧影绰绰,有草药的清香萦绕鼻尖,京羽坐在床榻旁,正帮她把脉。见她醒了,竟然连一句安慰也没有,劈头便是训斥,“身体刚养好一点就受伤,反反复复多少次,再好的草药与医生搭在你身上,也修不好你这副身骨。” 解忧勉力牵动嘴唇笑了笑,说道:“医者仁心,你不要这么凶。” 京羽将手指收回,继续说:“秋水大寒,你这次虽然伤得不重,但之前数次累积,亏损本元。接下来必须得有三五个月的静养,日日喝药,不能奔波、不能见寒、不能操劳、更不能忧心。若是再不重视,一味地胡来,酿成大祸,神仙也救不了你。” 解忧听她这样说,心道不妙,急忙问:“能有什么大祸?” 京羽回头瞪了她一眼,冷笑道:“远的不说,若不用心调理,光就你这副破烂身体,想生育孩子便是大难。” 解忧一副心思还沉浸在昨夜无休的噩梦中,骤然听她提到生育之事,苍白的脸颊竟陡然染了一抹晕红。正在无措时,抬头又看到赵匡胤走了进来,一时间更加心慌意乱,紧张得竟连话也不会说了。 赵匡胤显然也听到了京羽的话,但他毕竟早以为人父,脸皮自然要厚许多,虚咳了一声,便顺着京羽的话说,“京羽的劝告在情在理。但此事也怪我,此前公务繁忙、琐事不断。从今日起,倒是应当好好考虑子嗣的事。” 他一脸真诚的模样,真让京羽有了几分怀疑,方才自己那番话,与他没有半点干系吧。 解忧的嗓音非常哑,脸上的笑意虚浮得宛若一片阴影。莫说是赵匡胤与京羽这般熟悉的人,即便是教不相熟的人看来,她这笑得也相当勉强,“胡说,今天是官人大喜的第一日,子嗣延绵的贺喜话不应该在这里说。” 京羽识趣地笑了笑,只交代完几句避风保暖的叮嘱后,便告辞离去。 沉香静静,被纱帘滤过的阳光,淡得若有若无。赵匡胤在床榻边坐下,伸手摸了摸解忧的额头和手,并没有异常。他稍稍放心,牵住她的手亦不松开,“昨日,是我的过失。” 话才说了一句,解忧便着急打断,“不怪官人,是我自己大意。本该跟女眷们在一起,却要独寻清净,这才惹祸上身。搅坏了大日子的气氛,也是我不该。” 赵匡胤看着她,微微迟疑,关于彭善的发落,只觉得更加无法开口。 解忧明白他的心思,主动说:“其实更是一场误会,那人以为我是外头请来的舞姬,放肆了几句。我不想与他纠缠,太过着急想走,脚步慌忙,才不慎自己掉进水里。该怪自己太笨,官人不用与他人置气。更无需为此等小事,怠慢了前来道喜的宾客。” 她这番解释,赵匡胤胸口闷塞得直发酸,嘴里则轻轻地说了一声,“我知道。”说这话的时候,他语气里带着淡淡的苦涩,面上却是如常的平静。手掌自然垂落在床上,与解忧的手握在一起,有一种别样的冰凉。 赵匡胤凝视着解忧,记忆里她是个善恶分明的人。曾记得她与自己的第一番谈话,便是恳求为自己复仇。只是这些年来,她一次又一次地放过了那些伤害了自己的人,先是张令铎,现在又是彭善。他明白她的委屈,恰如解忧亦知道自己的无奈一般。 秋风渐起,昨夜那一场雨晕染的湿润气息薄薄地带了进来,让赵匡胤的眼睛莫名地蒙上了一层雾气,“你放心。”他又说了三个字。其实还有后面的一句话“我定会护你周全”,此刻却如一把尖刀般横在了喉咙里,无论怎么用力,也说不出来。目光流转间,ʝʂɠ他只好指了指自己带过来的那个篮子,“保州老家来人了,送了一大框柿子,各个都有拳头大。我早起吃了两个,鲜美多汁,好吃得紧。给你挑了一篮子,想你肯定喜欢。只不过,柿子是大寒之物,当着京羽的面,我就没敢拿出来。你若想吃,我只切一小块给你尝尝鲜可好。” 解忧何曾见过他这般小心翼翼地处理一件日常琐事,这份谨慎的后头又藏着多少不得已的愧疚。解忧心中一阵剜痛,面上却只能用力点点头,“好,我也爱得紧。”说完,又觉得生硬了些,又笑着补充道,“官人亲手削来。” 清甜的柿子入口,汁水饱满,又有柿子独特的果香充盈。解忧很喜欢,细细地咀嚼了,再慢慢咽下。吃到第三片时,赵匡胤便不再继续喂她。 “这是大寒之物,不能多食。”赵匡胤说,自己则垂着双眼,将剩余的大半个柿子囫囵吃了,汁水留在手上,哪里还有大都督平日的威仪。 解忧笑道:“那还有一大筐,我放着慢慢吃。” 赵匡胤怕她偷吃,想了想,说:“只给你留三个,其余的让旁人分了。”见解忧面上似有不舍,便解释,“好柿不需多,能得其三便已足够。” “官人想要哪三件好事?”解忧问。 赵匡胤原本也是随口一说,被她这样一问,只好迅速将自己在意的事排列了一遍,说,“一愿母亲身体康健,二愿陇西安宁无乱,三愿你我明年就能有个孩子。” 这般朴素无华的愿望,当真让解忧笑出了声音。“陇西境内,随意找个农夫来问,大约也是这三件。”这已经是他第二次提孩子的事,解忧仍然没有接他的话,反而趁着气氛轻松,说,“我想回汴梁,一来可以伺候老夫人,二来转眼到年尾,铺子里生意也得花点心思去打理。其实也不着急,定得多修养十天半个月,京羽才许我动身。”解忧说道。 “都不算是什么要紧的,不要走。”赵匡胤原本已经放松了一些的脸色骤然又紧张了起来。 解忧反手握着他的手,脸上在笑,笑中挤压着故意装出来的轻松和喜悦,掩饰这一切的努力统统被她微微颤抖的双手暴露了。可她还是装得那么认真,一副闲闲提起的口吻说,“其实是有条江南的商路,我想去试一趟。从渭州往金陵,都是水路,路途不用奔波,也平安。年底前总能回到汴梁,我想能好好歇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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