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可惜,这一点期翼也落空了。一路行来,满目荒凉,沿途只有破败废弃的村庄、失修倒塌的寺宇。哪里有马闹人喧的市集,哪有什么高大巍峨的城池,就连行商赶路的人也未遇到过。解忧有些难以置信,她从未见过如此破落的景致。遥遥望去,只有衰衰枯草,连绵不绝的山脉,还有一些稀稀拉拉的黄土坯屋子。走近了看,墙壁上有被火焚烧过的痕迹,地上则凌乱散落着一些箭镞,甚至是白骨,马的骨头、牛的骨头以及人的骨头。就是没有生机,只将无边无际的荒凉与空寂展现在解忧面前,也让她求生的期望一次接一次的跌落。 解忧慢慢明白陇西远不止渭州城内的那一小片繁华安定,所辖之处有更多的土地尚未从战争中恢复过来。没有人烟,从前居住在这里的人纷纷离家弃舍。七八日的路程,恍如进入了一片死地。这种感觉给她带来强烈的刺激,甚至比在熙州城内见到的惨景更令她心惊。她本就体弱,在如此饥饿与惊吓中赶路,之前短时间内养起来的体力迅速被掏空,迷迷糊糊间甚至时常出现幻觉。闭上眼时,满眼皆是漫天的烟花,巧夺天空,风流富贵,像是华彩万千的梦境。睁开眼时,满目皆是破败,被契丹铁骑践踏过的地方,草长田退,只留下一些浅浅的曾经耕作过痕迹,教人知晓曾经这些土地上也有过耕耘与收获。再闭眼,又变成了王巧九转玲珑的算计心思,在后宅中步步为营扩大属于她的权力。还有赵匡胤日日愁劳的左支右绌,眉间那抹无法消散的愁云,还有那孤独的背影。解忧再次睁开眼,马夫那张被风霜侵蚀了许多年的面容却真实地出现在眼前。 “娘子,”马夫将迷迷糊糊的解忧唤醒了来,一脸严肃地说,“最多送到这里,我就得折返了。” 解忧混沌的脑子听他这样说,瞬时清醒过来,“什么?之前说由得我自行选择落车的地方。”解忧清楚,在这样的荒芒野外,有驾马车、有个看起来身手功夫不错的车夫陪着,定是远比她独身一个女子要安全得多。 “现在不行了,娘子就在此处走吧。”马夫说完,从仅剩不多的粮食中抽出了两根干巴巴的苞米去喂前头两只早已已经精疲力尽的马。 解忧急忙说:“我明白你家姑娘的心思,总是不能真的动手杀我,希望我能自生自灭最佳。你听命行事,我也不能为难你。可这里四处无人烟,把我丢在这里,天一黑不就喂了豺狼么?我只求你带我到有人烟之处,不然等我死后化作冤魂,还是要找你和你家姑娘算账的。” 马夫这一路与解忧也算相处得不错,索性叹了一口气,交了底,“娘子再这样说也是没法子。我也没想到这一趟差事居然走了这么久。我还得原路回去复命的,即便现在折返,这点粮草也得饿上两天肚子才能回到渭州了。” 这当然是实情,甚至解忧早也做好了随时被抛下的准备,便不好再逼迫,换成苦笑又问:“那求告知我,此处到了什么地方?最近的城镇在何处?” 马夫拍拍手,四下看了看,也有一肚子的感慨与抱怨,道:“不瞒娘子,我也是当真不知道。我本就不是陇西人,出城那日又是风又是雨的,马儿受了些惊吓,兴许走错了路,才会这么多日竟连个像样的城郭都遇不到。但这也说不定,或许这一路原本也是繁盛的,只不过现今才变成了这幅衰败模样。总之,娘子放着好端端的富贵日子不要,出来受这些,将来会遇到什么只能自求多福了。我只有一条小命,有家有口的,还得留着回去。”他说完,看着解忧满脸凄恐的样子,终还是不忍,又指了指前方说道,“这前边有一条小河,我已经注意大半日了。这个季节还能有这样的水量,必定是成大河的。你只顺着河走,运气好的话,兴许能遇上人家、或是村庄屋舍。车上的干粮吃食,我与娘子各分一半,他日若论究起来,也不算我欺负了你。” 事已至此,解忧知道这马夫也算是尽了回护之力。思考片刻,便将身上珠钗镯子等过于贵重且不便变卖的首饰都赠与了马夫,换了些零星的铜钱碎银。只将那对赤金的耳坠、鞋上的珍珠等细碎之物与王巧予的那贴文书贴身收好,算作是保命之用。低头又将自己打量一番,出门时顺手拿的那一件紫底白花的袍子乃是蚕丝所制,内地填充着羽绒,既轻便又保暖,亦价值不斐且过于显眼。解忧便脱了下来,依旧赠给了马夫,换了一件粗布旧棉絮的外套穿上,当作夜里御寒之物。 马夫本也是忠厚之人,如今见她临危不乱,处处想得周道。暗自想这样心思细腻的女子说不定能得天助,从这一摊死局中挣扎出来。又得了她这么多好处,便顺水推舟将剩余的干粮只留了少许,其余尽数都给了解忧。“我一粗壮汉子,饿几日不打紧,娘子的路还不知有多久,总是多备些的好。”说完,他唱了一喏,便牵转缰绳,扬鞭而去。 马车很快从视野中消失,解忧如今当真被独自被扔在这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的荒野上,没有京羽、没有曹彬,没有赵匡胤、也没有翟清渠,她低头看看自己那双洁白纤细的手,又环顾四周。天地之大,到此刻却只剩下呼呼的风声与自己略微有些短促的呼吸。一股苍茫之力涌起,她瞬间忘了自己如何会在此处,又该去向何处。张了张口,逆着风大声地喊了出来,“地卑荒野大,天远暮江迟。这样的景天地独予我一人,美哉、壮哉、悲哉,用心良苦,必定不是叫我来惧怕的。” 一番豪言喊完,当真爽快。当风再度从她肩头吹过时,发丝乱舞,落叶婆娑。她从地上捡了一根弯曲坚硬的长棍握在手里,心中忽然升起一股平静的力量。她不清楚自己的未来,在闺中自以为安ʝʂɠ排得周道完全的计划被打得粉碎。她心中亦未尝不惧怕,只是越到了这个时候,她心里愈发咬定一个信念,自己不该被这惧怕所击败。 沿着河流走了半日,倒是无惊无险,体力尚存,又有周备的干粮支持,全当是野趣经历。到了晚间,便捡来的树枝生篝火,一则取暖,二则驱赶野兽。她原先极怕黑,尤其受不了独自一人呆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可如今在此处,生死之事已变得迫在眉睫,反而心绪宁静,只觉得四下安宁,夜空上一道银河如白练,聚这万点光华,到与之前所度过的凉夜大不相同。 可第二日早起时便觉得脑袋开始涨疼,像是夜间露宿受了风寒。据此,解忧获得了这日的第一桩感悟,赵匡胤嫌弃得没错,自己这具身体实在太过娇弱,根本不适应野外残酷的生活。 幸好这日天气极佳,碧空如洗,朗日高悬,暖阳给世间带来了极度舒适的温暖。解忧索性在自己搭出来的简易草堆上休息了半日,直到临近正午时暖呼呼的日头将她的身体晒得滚烫。她用手摸了摸额头,如火炙一般的触感,这才使她心中暗自叫苦,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独在这荒郊野外时,自己还偏偏发烧了。
第126章 一百二十五丫谷(一) 秋日滟滟落在枯萎的芦草上,灼热的阳光与身体的高热相互拉扯着解忧,像是无数把尖锐的小刀在肌肤上拉扯一般,浑身四处都是疼。在迷迷糊糊之间,她又第一万遍地思念起京羽来,从前真是不惜福,竟嫌弃她琐碎唠叨。若是此刻能有京羽在身旁,总能寻觅些草药给自己嚼上两口,或是用银针给自己灸上几下,即便不能手到病除,至少可以让自己好过一些。解忧一边想,一边又强迫自己清醒过来,提醒自己越是虚弱时,越需抓紧时间寻觅个稳妥之处。如若不然,昨夜的侥幸无事,今夜怕是捱不过去。这样一想,也顾不上烧得昏昏沉沉的头脑,她寻了一根木棍支撑起身体继续沿着河流的方向缓缓寻去。 走了大半日,直到体力耗尽,仍一无所获,双脚一软,昏迷了不知多久,才悠悠醒来。天抹微云,天粘衰草,眼中景物都有些模糊。她早已失去了方向,不辨南北。她有些迷糊,勉力挣扎起来,爬向河道。她本想喝一些清水,顺便再清理一下手脸。可附身下去时,却见那原本清澈的水流却在翻滚之间变成了鲜红色,同时一股隐隐的血腥味漫了过来。 一根清醒敏锐的神经极快地将她从高烧的迷糊中拎了出来,她虽极其希望能遇到人,可见如此重的血腥杀气弥漫,也绝不敢冒进。顺势往旁边一滚,顺着河道旁边的沟壑,便藏进了那把半人高的芦草之中。 四下万籁,更浓的血腥气息萦入鼻尖,等了约莫一刻钟,才有脚步声从河边传来。接着又是马匹饮水的声响,解忧一颗心已经提到了嗓子口。她所处的位置与那些人极近,只不过赖长草遮掩,才不至于被发现。不一会儿,那些人开始说话,声音在哗哗流水声中不甚清晰,但却可以确定他们讲的事河西官话。“三爷,人已经死了,这么好一匹千里驹都宰了,还能有什么事?这一带有流寇、有乱民,还有契丹人,谁说得清楚。” 解忧的心脏剧烈跳动,能说官话的,这意味着河边的这几个人必定是来自军中。 接着又有一个声音说:“是啊,三爷,您也别生气了。当时隔着太远了,我们都以为是落了单的商人。就那么一会儿的功夫,箭就出去了。走到跟前才看到那车上有王家的徽记。这也是,命中注定的。”这个声音听上去有些无奈,但也未必有多少恐惧。 果然,第三个声音带着不耐烦的情绪响起,“王家、王家怎么了?又不是从前的王家了,彰德军现在也就那样吧,跟咱们没得比。” 解忧心中疑惑,急忙又往下听。 第一个声音则说:“倒也不能这样说,那王家小女如今嫁了陇西府,未来如何真不好说。三爷的担忧是对的,即便是事中万一,也别给自己找事。赶紧剥皮,顺便把那马腿给烤了,搞干净些。人和马车已经烧干净了,三爷,你看这样很像是饥民所为了,谁来也查不到什么。” 解忧愈加不敢出声了,几乎连呼吸都屏住了。等了好一会儿,才听见第四个声音,应该正是前几人口中的三爷,声音很年轻,但却带着一种令人发颤的寒意,“杀便杀了,我不在意这个。只是你们看到没有,车厢里有女人的首饰和衣物,一个大汉带这些东西做什么?” 解忧心中大骇,方才隐隐不详的预感也得到了印证。想必是那马夫昨日与自己分别了,竟横死于官兵之手。这几个兵知道王家,还知道王巧与赵匡胤联姻,想必也不是什么乡野杂兵,只是不知来自何处。但是他们见人不分青红皂白就抢杀,行径却比契丹辽匪还凶残。 众人沉默了片刻,便有自作聪明人讲起了自己的猜测,“说不定也是那人抢的?” 此言说罢,几个人立刻附和上了猥琐的笑声。 三爷的声音则愈冷,“他是王家的马夫,既然驾得这样的车马,怎样的女人都不难到手,还用得着抢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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