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清渠接过看了看,还未出声。解忧已经呼出了声,“这般巨额,怕是泾州三年赋税亦抵不上。” 马侯看了她一眼,鼻子里冷哼出声,“是先生亲口允许我杀鸡取卵的。” 那边翟清渠已经面无表情地将那张清单收入袖中,冷冷说:“将军索要不菲,翟家全力筹备也需要一些时日。” “二十日。”马侯粗暴地打断。 翟清渠剩下的半句话便生生噎了回去,他的目光微微下垂,只沉思了一刻,说道,“好,二十日。即便不能齐全,十亦能有七八。” 马侯闻言大喜,用力拍了拍翟清渠的肩膀,“有先生这句话,我便放心了。先生与夫人尽可在泾州宽住,若敢有半点怠慢,我颈上这颗人头便是先生的。” 风更大了,不远处的篝火发出一系列噼啪乱响的炸裂声,夜空里一片混沌,灰色的大地上遍布了醉得东倒西歪的士兵,解忧静静站在那里,任凭夜风掠过她的脸颊,视线从翟清渠面上移开,又正好对上顾三的视线。顾三孤独的剪影与夜空融成一片,他依旧没有看解忧,仿佛她是一个陌生人,不值得花费一丝一缕的情感。饶是如此,解忧却仍然在顾三的眼眸里看到了一种黝黑清湛的光,比漆黑无光的夜空更加深沉、复杂。
第154章 一百五十三锁子(三) 这场野外的喧闹直到四更时分才结束,天空开始飘起了细雨,众人或蹬车或驾马,回城的队伍排成了一长列。靠着几盏风灯照明,细雨如同灰蒙蒙的烟雾,笼在泾州城外解冻未久的土地上,溅起一种独特的草木清香。 解忧与翟清渠的马车行在中间,车厢并不严密,门帘时不时被风吹起,又有冰冷的雨丝飘落进来。翟清渠弯下腰,几次三番帮解忧把裙摆收起,将她脚上那双半湿的鞋换下,塞了一个鎏金镂空的香薰暖炉在脚底。等这些都整理妥当,他才坐了回来,轻声说:“睡一会吧,雨天车走得慢,折腾一宿了。” 解忧心里憋了许多话,多数是不甘心,还有许多焦虑和担忧。她用手拽紧着翟清渠的衣袖,半张脸贴了上去。马车轻轻颠簸,柔软的衣料在她脸颊上轻轻摩擦,哪里有半分睡意,脑子里的诸多情绪一条一条被抽拉起,格外清醒。 “如果睡不着,就干脆哭一场。反正外头人多嘈杂,听不见你的声音。”翟清渠轻松地笑着说。 若换作别的时候,解忧必然有许多话可以与他斗嘴。不过此时,她实在没有力气,只是将脸埋得更深了一些,有气无力地说:“我不哭,被欺负太惨了,眼泪绝不掉在泾州。” 这样的委屈和倔强混杂在一起,惹得翟清渠轻轻笑出了声,安慰道:“别心疼那些钱,于我而言,不算什么。若用钱换得这么多人的平安,那就算是便宜的价格。” 提到这个,解忧便坐直了身体,认真地说:“我知道你说的对,可是我心里总是不平。一则是担心这笔巨资到了泾州,马侯的野心将更快地化为行动,二则是,”她停了停,目光静静地停留在翟清渠的脸上,言语里不自主地含了几分惭愧,“你本是无拘束的人,没有什么可被马侯威胁利用的。偏偏因为我,变成了你的破绽,被勒索了这么多钱财。除了财物损失,我更担心后头的麻烦。”解忧十分清楚,马侯的勒索当然不会只有眼下这可见的麻烦。翟家是做天下生意的商家,一贯坚守不与任何政治势力绑定。现在却与企图叛乱的泾源军有了这样的牵绊,将来一旦被平叛后,轻则将翟家归为乱党同谋,重则便是满门重罪。这里的轻重,远比钱财的损益更加严重。 翟清渠明白她的担心,并不说话,只是静静地凝视着她。解忧的脸颊与两人初见面时相比,已消瘦了不少。一抹下颌薄薄的,宛若挂在云端的那抹新月,翟清渠旧手指轻轻地抚过她的眉心,再到眼角,确实如她所言,眼角干燥无泪,虽是心中苦楚,却也不要将泪水滴落在泾州的土地上。“我知道,这些我都想过。可是如今我们人在泾州,在他给的选项里,无论怎么选都不会对。破局的唯一可能是不做选择,那则需要力量和机遇。”翟清渠的声音低沉冷静,重重地落在解忧心上。 外间的雨越来越大,滴滴答答浇落在土地上,让泥土更加泥泞不堪。马队不得已停了下来,有士兵过来传话,说是马侯有令,避了这阵雨再走。解忧将竹帘掀起,雨水淅淅沥沥没有停歇的意思,随队的兵士们纷纷找到避雨处歇息。这个时辰正是人最容易犯困的时候,隔着厚重的雨云,东方亦有微渺的霞光漫射,往远眺望可以看见丫山山脉苍凉而静谧。 解忧沉思片刻,将翟清渠的披风取了来披在身上,道:“现在难得机会,我去找张令铎问个清楚,他将党项兵引进来要做什么?” 翟清渠闻言脸色一沉,抬起手本欲阻止她,可下一刻对上解忧坚定的目光,心知也拦不住,索性帮她将披风拢了拢,叮嘱道,“你现在身子不方便,假如遇到问题不要乱跑、更不要去拼命,装个乖巧,等我来救你。” 解忧噗了一下笑了出来,此时外间有风雨,但她心头却十分温暖。不自主地便展开双臂轻轻抱住了翟清渠的脖子。两人都没有说话,翟清渠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正准备回抱她时,解忧已经松开了双手。推开车门,小心翼翼地顺着车轮爬了下去。浅灰色的披风与天色融在一起,雨雾很好地遮挡了她的动作。不过一眨眼的功夫,她便从翟清渠的目光里消失,翟清渠觉得胸口一空,手脚登时有些脱力,靠在了车厢。 张令铎的马车有些狭小,解忧上车之后,里面的气氛便比外间更加压抑,格外凝重。虽然只是几步路的距离,但雨着实不小,解忧的鞋子已然半湿,沾满了泥水。张令铎眼睛盯着她踩在车上的那几个脚印,犹豫了片刻,还是开口道:“你如今身子这么重了,怎么还乱跑?” 解忧脸色蓦地沉下,每次自己冒着危险来找他,可张令铎的关注点却永远在她的仪貌上。瞬间联想到上次差点在泾州府里丢了性命,心口一阵无名邪火,开口语气亦是不善:“你下一句是不是打算说,这个时辰,你我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于礼不合?”解忧其实已经有些许怒气,声音也低了下来,质问道,“你是当真轻视我,要拿这些废话来与我搪塞。张令铎,你究竟要做什么?” 被她这样问,张令铎目光闪躲开,沉默了好一会儿,也没有直接回答,反而缓缓说:“翟总账是很厉害的人。他应该多花些心思想办法,趁早带你离开泾州。” 张令铎话说得很慢,甚至让人感觉不到他的呼吸。解忧没有继续自己的情绪,也没有按照张令铎给她的言语思路往下想,而是站到张令铎的位置上思考他说这句话的缘由。张令铎的脸很白,即便在浑浊黑暗的环境中,仍然可以清晰地看见他那张白净的脸上几乎没有血色,与之相对的则是眼底一层血色。解忧仿佛抓住了一根绳索,迅速将自己从无用的对话中拉了出来。她小心地观察着张令铎的表情,又试探地问:“我知道泾州很危险,我可以想办法逃走,但是,我不希望我白白来泾州一趟,又白白走了。或者你有什么需要我带到渭州、带到汴梁的?” 张令铎嘴角抽搐般地一笑,旋而慢慢地摇了摇头,眼底的血色几乎要从眼眶中漫出来,“不需要了,你能保住自己,平安离开,就已经是最好。” 解忧不留空隙地问道:“那你留下,能保住泾州,保证自己平安么?” 张令铎便不说话了,只将头转向另一侧,将侧影轮廓留在了灰蒙的晨曦中。 解忧眸光悠然拉长,语意则更长:“说起来我认识你许多年了,各种机缘巧合,也见过了你各种面孔,但在大义上,我信你。” 张令铎浑身一颤,抬头看她,目光里有一丝惊诧,但惊诧的光以一种未曾预料到的速度迅速熄灭下去,脸上渐渐溢满了悲伤。他张了张口,喉咙干哑疼痛,五指用力抓住解忧的手腕,用力收紧,像是要捏断她的腕骨一般,“你不要信我,这天下,手上有些力气的,谁都是一副狼心野心。个人皆是个人的算法,我不该例外。” 解忧顾不上念及手上疼痛,咬着牙说:“天下逐鹿百年。人人皆以为那帝位坐得舒坦,便生出这般异心ʝʂɠ。可偏你不会,我知你家中尊长多年教诲,自有是非判断,决计教不出一个乱臣贼子。” 张令铎面色一松,忽地便幽幽笑了起来。 解忧一言不发地看着他。雨水哗哗啦啦地砸在车厢上,外间各种声响杂乱成一片,张令铎松开的手上的力道,整个人却凑近了过来,以不传六耳的声音缓缓说道:“你若信我,那你记号,雁门要反,泾州将称王,勾结党项,制衡契丹,挟制大周。”这些说完,与翟清渠之前的推断大致相同。解忧虽暗暗吃惊,但面上却依旧不以为异。她静静地看着他,等他继续往下说,“我作为党项贵婿,被多方摆弄。有人许我兄弟,有人则欲拥我为王。各自有各自算计,倒不如你信我之心。几方角力,破局之法唯有引得他们相互厮杀,得渔利后再行平叛。” 张令铎在汴梁时,素有文名。当年能得翘翘青睐,正是以歌相和。此时由不得细说,但简短数语,便将大致情形说得透彻。解忧微微琢磨,推测出了张令铎如今的处境,便问道,“马侯让你去借党项兵,可党项王却更希望能拥你为王。” 张令铎点点头:“马侯也好,宇文辉也罢,盘踞雁门多年,扶植他们,日后早晚失了掌控。不如我,一介书生,当得好赘婿,便当得好傀儡。”此时张令铎也不再扭捏,索性将话说开了去,“我当时只觉得荒唐,本打算拒绝,但立刻见识到了锁子军的威力。一旦入关,便是玄帅怕也无可奈何。但锁子军有一死穴,便是太多稀少。训练一个锁子,需耗人力数十,马力上百。党项这些年,东西分据,党项王举全国之力也才练就了数百个锁子。不把锁子军毁了,早晚是大祸害。” 解忧忽尔便懂了,所以张令铎才答应了党项王,便允诺以重金借两百锁子军。若这两百锁子能与契丹军相互消耗,大周便能坐收渔利。只不过,张令铎选择以身入局,不仅此时已然凶险万分,以后即便功成,怕也会有许多说不清楚,招致君主忌惮的地方。想到此处,面色不免有凄凄,“这无异于以身饲虎,极危险。即便不报汴梁,也该知会渭州一声。” 张令铎轻轻一笑道:“他现在分身乏术,待时机成熟时再说吧。更何况多一人知晓便多一分危险,渭州城也非铁板一块,若不然,马侯如何能知道你神女画像之事。”晨风微微牵动竹帘,有浅浅的光穿透进来,落在张令铎那张文气十足的脸上,勾勒出凌厉的轮廓,“解忧,我未想过日后之事,便没了担忧、没了恐惧。我只想此计落成,就在泾州同时摧毁党项与契丹两边的威胁,之后重建雁门,收复燕云。那一天,我大概是看不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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