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义律看了一眼面如沉铁的赵匡胤,定了定心神,转过身,对所有人大声说道:“夫人在以灰马祭祀,九十九匹汗血马在阴间孤寂难眠,闹腾不休。便以九十九匹灰马送去相伴。唯有此,方能压住这血泥的诅咒。” 山风呼呼吹过,黑衣军的将士们各个也是在沙场征战惯了的老兵,与战马素有很深的感情。前几日,灰马在跑马铺上出众的表现,令所有兵士们都暗自生了喜爱之情。如今见这一匹一匹天外神驹般的灰马被斩杀在祭祀台上。将士们心里那股难以言语的疼痛逐渐撕裂开来。起先只是一个人,接着一个接着又一个,小百号人纷纷跪在了地上。有小声呜咽的,也有忍不住而大声嚎啕的,然而无论下面如何悲痛。漠离仿佛见不着、听不到,仍然自顾自地继续着自己的杀戮,仿佛被斩杀的灰马不是她自己的爱驹一般,任由鲜血在眼前不断飞溅起。 密密如絮的白雪落在了台上,被热腾的血气蒸消了踪影。不觉之中,大雪已经停歇了下来,头顶上的日影悄然浅移,转眼只见便渐渐在西边沉了下去。留下了一抹如流火一般的夕阳,映红了整个天空。像是有人将金色、红色混在了一起,再猛地泼向天间,混合成了浓烈如血的色彩,也溢出漫天漫地的哀殇。 “雪停了。”结巴士兵张开手掌试了试,又大声地叫了一遍,“雪停了。雪停了。” 最后一匹被斩杀的灰马哀鸣着掉落了深坑中。雪雾退散,艳阳冷然,赵匡胤抬起头,只见漠离一身红装,脸上、身上、手上被溅满了鲜血,风将她的长发吹散在空中,遥遥站在台中央,像一束正在浓烈绽放的红莲,妖冶凄绝得令人惊心。
第18章 十七墓画 血祭之后,漠离的声名大振,黑衣军不再惧怕那鲜红如血的湿泥,挥起了铲锹。也不过二日一夜的功夫便挖到墓门。武义律跳下泥沟,尽头处的两扇两人高的墓门是上好的白玉石,历经了百年的沧桑,除了上面少许土渍,表面仍然洁白如雪。每扇门面上各雕刻着一面狼头,口衔着一个圆环。大门里面被活舌顶得死死的,武义律试着推了推,纹丝不动,他倒也不心急,只命人找来了拐钉钥匙,从门缝处插进去,在底端用力一转,压下了内部的活舌,大门轻而易举地便被推开了。一推开大门,一股腥燥的凉风迎面扑了过来,身后的火把遇到这股空气,猛地腾起了半米高的火焰。武义律一个腾身,护住了口鼻。后头的士兵们用沙土灭了火苗,一面抑制不住欣喜地说:“居然还是个火洞子。” 火洞子意味着整个墓穴保存完好,没有盗洞,也就是说里头的殉葬品应该也相对完整。武义律用手试了试墓门内部的泥土,此处的封土与墓道内的血泥不同,整体呈灰白色,厚厚的一层,捏在手里,粘粘的,湿湿的,更像是从别处运来,特意涂抹在此处。往前走了一段,倒是一幅凌乱的景象,中门被整个拆了下来,跟巨石、树枝、泥土一起拥塞住了整个墓道,凌乱不堪,像是有人匆忙之间离开又想封住这墓道所留下的。 跟在后头的兵士们面面相觑,一个年长些的兵头满脸疑惑,道:“怎么会是这个模样?” 武义律沉思了一刻,转过身对手下说:“不管这是什么,我们终归要进去。你让兄弟们开始清理拥塞,自己注意看着点。我现在去回禀玄帅。” 赵匡胤与漠离已经在营帐里等了两天。在相处的这两天里,赵匡胤不止一次回想起漠离在祭祀台上那摄人魂魄的模样一个善于用谎言去控制人心的女人,既危险又充满魅惑。他抬头看了她一眼,漠离正神色如常地坐在跟前,专心地翻看着一本写着古怪文字的书册,举止高雅,满头的青丝梳成了层层叠起的乌云状,半垂双睫,眉宇间带着一股成熟女子的雅致。赵匡胤眼底赞赏的神色便满溢了出来,“漠离,”他思索了许久,还是坦然说道,“我从未想过你会狠得下心杀了那么多匹灰马。” 漠离像是早料到他会有此一问般,面上的笑意如一池静水微起波澜,头也未抬起便说道,“我早说过,人心是这个世上最贵的东西,只不过日常被人轻贱惯了,一旦受人重视,反而显得奢贵。” 赵匡胤琢磨她的话,哈哈一笑,“我与漠离所见相同,但即便如此,要让赵某做出这般决断,怕也是要捂着胸口,心疼上数日的。如今只希望这血渭大墓里的财宝千万要争气,可不要让漠离蚀了本,又让赵某丢了面子。” 漠离放下手里的书册,笑了笑,道,“蚀了便蚀了,难道玄帅以为漠离会是那愿赌却不愿服输之人么。” “那倒不是,只是,”赵匡胤微微摇摇头,迟疑了一刻,说道,“我从前仅仅很想要这墓中财富,而现在,我又好像尤为在意,不愿输了这桩。” 漠离笑道:“这两者都一样,有何不同?” “当然有不同,前番的话里没有漠离。”赵匡胤轻轻地说道,双眼盯着看她,见她脸上忽地腾起两团粉色轻霞,映得脸色愈发晶莹如玉,将原先的镇定与淡然一瞬之间换成了耐人寻味的娇羞。赵匡胤轻轻咳了咳,眼睛里蒙着浅浅的笑意,转开话题说道,“不过,那石碑上究竟写了什么?马儿写字?我可是不信。” 漠离噗嗤一声,用袖子掩着嘴,放肆地笑起来,一双黑白分明的双眸露在外面,透着狡黠与精灵,“若我说,那上头的字我也没读懂什ʝʂɠ么意思,你可要怪我。” “你也不认识?”赵匡胤闻言抬头,眼睛里尽是惊讶之色,“你不是说巫女曾教过你古吐蕃文么?” 漠离歪了歪脑袋,脸上竟流出了些许如少女一般的顽皮,道:“是教过,可我那时候年纪小,也没全学会呀。那字歪歪扭扭的,辨识艰难得很。我看了半宿,只觉得眼晕脑胀,只想睡觉。第二日醒来,一想,何必这般为难自己。反正大家都不识得,索性胡编一番。如今石碑也埋进了土里,日后再无人知晓了。” 赵匡胤无奈一笑,凑近了些,笑骂道:“胆大如你,将赵某与众将士如此戏弄。” 这一句话说得亲昵,恰到好处地勾起了漠离心中的一丝绮念,细品之下,这丝绮念又像是裹上了一层蜜糖,透着淡淡的甜蜜滋味。漠离笑道:“但我可丝毫都没有欺骗你的意思,你这般随意一问,我立刻就说了实话。” 赵匡胤抚掌大笑道:“愿我与漠离永远坦诚无所欺瞒。” 两人正待还要再说几句,却听到武义律那如破锣一般的声音在账外响起。武义律简单汇报了一下,赵匡胤也懒得多问细节,立刻站起身来便往这边来。 住所离得不远,三人赶到墓室,兵士们正在劳作,大门之内,白泥膏已经被清理了大半,地上零散地堆放着一些树枝木条,长长的甬道时不时有人出来,又有人轮作进去。那尽头便是尚结赞的栖身之所,他们弯下身子朝里头看了看,只是一片黑漆漆的,像一个噬人的洞口,一股似有似无的香味从那头飘散过来。 军中圆头兵头捏着一把泥土,前来回话:“墓曾经被人打开过,大门底部有撬动的痕迹,顶部原本还雕着两只雄鹰,也被人砸坏了一只。” 赵匡胤皱了皱眉,问道:“那里面的东西呢?” 兵头砸吧嘴,说道:“不好说,不过属下看来,应当没有被摸走。”他指了指被搬出来的两只石马雕像,说道,“玄帅你看这两具雕像,原本是放在大门后头,给墓主守灵的。两个马头都是用铁铸的,拿到外面铁铺里,或者换钱,或者融了打造兵器,都是不错的买卖。结果,你猜怎的,他们把这两匹马搬离了原位,跟泥巴树枝一起,堵在了墓道里。这个做法,哪里像是想要往外运东西,更是像是要堵住里面的东西不让出来咯。” 赵匡胤眉心一蹙,呵斥道:“胡说八道。” 这兵头在黑衣军里已有数年,与别的士兵不同,他识得一些字,也颇有些见地,一贯与赵匡胤熟稔。如今见他呵斥,倒也不慌不忙,只咧嘴笑了笑,道:“百无禁忌。我跟着玄帅这些年,开的墓没有上千也有几百了。这封堵墓道的事,也不算稀罕事,可从来堵的只有同伙的活路,还没见过堵什么妖鬼诈尸的死路。有何不能说?” 赵匡胤瞪了他一眼,道:“你自己心里头明白就行了,窝在心里便好了,偏要说出来作甚。是怕别人不歪想么?看不见我才费了多少周章才压制住大伙对血泥的恐惧。” 那兵头笑了笑,不好意思地说:“您也没费多少周章,那死的不都是卫穆夫人的马么?”赵匡胤一听,目光冰冷如刀刃一般扫过来,那兵头一缩脑袋,迅速闪去了一旁,高声道,“我再去看看。” 漠离缓缓从后边走了过来,曼声笑道:“我瞧玄帅与属下士兵相处倒是相宜。” 赵匡胤轻轻一笑,也不置可否,微微落在漠离身上,似有些许犹豫,却又说道:“这墓有些蹊跷,不知道尚结赞在里头还准备了什么惊喜。待会墓道打开了,我与武副将先进入看看。”他语下迟疑不定,却亦怀着希望说道,“本也是想邀你一同前去的,可里面风险难料,我担心……或许你迟一步进来要更稳妥些。” 漠离摘了身上宽大的披风,露出里头穿得那一身茜色轻袍,又将发髻重新束紧,轻巧一笑道:“莫要小瞧了我,我到这里来,可不是为了稳妥二字。” 赵匡胤点点头,眼中尽是温和软绵的赞许。几人又等了一会,待到晚霞如金色的彩缎一般铺洒在天空时,兵头来报,墓道已经通了。武义律招呼着,待里头浊气散尽,又放了两只活鸡进去试探,倒是无碍,便自己走在前头探路。 赵匡胤一手举着火把,另一只手护着漠离,先后走进了墓室。朦胧的火光下勉强照亮了墓室中的道路,将三人的影子孤寂地拖在地上。 外面不觉,进去了才发现尚结赞的墓室结构极大。从正门入内后,用灰色石板铺成的路蜿蜒向前。墓道四周的气味令人很不舒服,三人扯了纱帕下来捂住口鼻,却抵不住那腐朽发霉的味道仍猛烈地往鼻腔里灌。走了一段,便遇到了左右两个耳室,左面的是战马殉葬,几十排整齐的马骸骨与马具层层累叠在内,绳索早已成灰,皮革与缰头倒是完好,约有数百之数。右面的耳室放有各类兵器,数以千计的刀、革、斧、箭以及各类铠甲,分门别类堆放于此,其中尤其以箭镞居多,整整二十大箱,全是刚打造好便封箱封存的金属箭头。武义律只粗略地翻看了一下,便笑道:“这尚结赞如此奢侈,别的不说,光这些箭镞便足够打上几场攻城战了。” 赵匡胤冷笑道:“尚结赞自诩勇猛,一生战无敌手,却在晚年遇到了浑羡,两者纠缠十几年,他也未占得什么便宜。死后带着这么多兵甲马匹下葬,恐是心中生了怯意,怕在阴曹遇到死敌而留下了后手。”
言情小说网:www.bgnovel.com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179 首页 上一页 16 17 18 19 20 21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