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小沙弥听他这样说,便知他没听明白此前自己的回话,急忙解释,“先生莫急,此次与往常不同,京兆府下了严令,前门后山封得严实,任何人皆不许出入,贵客眼下怕是出不了山门。” 这样一说,就连翟清渠也有些疑惑,法门寺是佛家重寺,与达官显贵往来甚密。莫说在这京兆府,便是到了汴梁城,也自有自己的路数。京兆府不过是搜几个燕云盟的残党余孽,怎么就敢大肆封寺。“这任京兆府尹倒是胆大。”翟清渠冷笑道。 小沙弥又摇头,“我倒听说了这里头的名堂,其实不干府尹的事,只与赵家有点关系。”佛门清律本该戒多言,但这小沙弥却着意要显摆自己多见闻,毫无避讳之心。只看了一眼身旁那些流民,只稍稍压低了声音,就继续说,“此事说起来也与汴梁水难有关。那汴河水工原是赵家二爷领的差,去年竣工,颇是风光了一场。可没想到,今年新浚的渠今年就决了口。这位赵二爷人也机灵,在官家责备之前,一溜烟便跑到陇西,投靠兄长去了。” 解忧听到汴河水工的赵二爷时,便知这说的是赵匡义,又听说他去陇西投靠兄长,心里便起了一口闲气,当下发问的语气便十分不好了:“莫非赵家大爷还要护着自己胞弟。” 小沙弥却又摇头,“这就不曾听说了,但赵二爷心思却活络得很,很有些手段,也有自己的路子。人刚到渭州便有心要谋件大功以求抵罪,于是拼了命地去剿燕云盟。这不,把人都给逼到咱京兆府了。今日在外坐镇的可正是这位赵二爷,府尹也得卖面子不是。这是下了决心的,所以叫我说,如今想出山门,怕是很不容易。” 解忧默默片刻,心道既然如此,倒也不着急走了,免得与赵匡义打个照面,还不知会生出多少无谓的事端来。又见暮色朦胧,忽地想到已香消玉殒的秦妃,便悲从中来,一时也顾不上去细问关于赵匡义的那些传闻。
第170章 一百六十九诱杀(二) 法门寺后院专门设有供尊贵客人歇息的厢房,内外各一间并成为一套。内间供女眷更衣歇息,外头则适宜清谈论道。外间宽敞,布置得极雅致,只以深色木榫搭起窗棂隔架,墙壁上挂着一幅字画,墙角是琴一张,书架靠墙而立上头放了不少经书。东角处有一青瓷大盆养着的半人高菩提树,叶片翠绿,不闻芬芳,只叫人觉得雅致脱俗。 小沙弥引二人入内,又张罗着奉了清茶与果点上来。好一阵忙碌,解忧心里想仔细打听秦妃之事,稍坐片刻,便推说累了。翟清渠命人拿了香火钱供奉,便打发沙弥去外头探探情况。 彼时屋里袅袅檀香,四下若深潭静水般寂静无声,是个谈话说事的好去处。解忧问及细处,翟清渠确也不甚明了,将此天灾人祸从头开始说了个仔细。至于秦妃究竟是不是殉水,实在是宫闱秘闻,外人不得所知。但在秦妃死后,哀荣不减,柴荣将她追封为皇贵妃,谥号惠荣,葬于庆陵。 解忧微微侧首,久未言语,心上更是唏嘘不已。自己与秦妃上次宫中一别,谆谆嘱咐犹在耳边。可没成想,自己去陇西闯了一场生死,遍体鳞伤。回头再看,这位好友却已红颜成白骨,与自己生死相隔了。屋外日影愈狭,隔着窗棂斜斜落进来,塔角风铃叮叮轻响,这声响便似砸在心上一般,就连这深浅不一的暖光也被砸得微微一晃。秦妃素来不喜汴梁,更不喜这大周皇妃的身份。生前不得自在,如今身死,更是无可奈可,只能永远作为惠荣皇贵妃留在汴梁城外的孤山里了。 这样一想,又觉得烦郁不堪。说到汴水河工之事,解忧疑惑更多。她记得此前在京时,赵匡义对工程之事十分上心,汴河新渠开通后,亦受到不少嘉奖,有能臣之称,并迅速成为朝中新贵。这也成为赵匡义在元妻去世后,能迅速与皇后家结亲的重要原因。可却没想到,如何如今形势急转,原先光芒耀目的政绩竟变成了攻伐利刃,他也到了要外出避祸的境地。 可她这般一问,翟清渠微微蹙眉,带着几分体贴与取笑,道:“此前将这许多事都瞒着你,正是怕你忧心。现在倒不枉我之前的担心一场,你还真是恨不得将世间所有麻烦都打听清楚。” 解忧莞尔道:“我躲不了一辈子的。日后是杜解忧也好、翟夫人也罢,我都最好能博闻多ʝʂɠ见,把人情摸透,将悲喜交融,才不至于变成一个纸糊人儿,风一吹就到,水一浸就散。” 翟清渠注视着她,淡色唇角微微扬起,深不见底的瞳仁中融着一束浅浅的温柔:“我从前真是教你太多了,如今全应在我身上了。” 解忧也道:“因果相扣,才有今日。” 翟清渠也只能无奈笑笑,暗自在心里把这些月来发生的事梳理一遍,才开口道,“赵二郎究竟在河工上有没有大错,其实现在也很难有定论。我只知道水难之后,朝廷斩杀了十几个河工,工部也有好几个堂官被牵连。只有赵匡义只是去了京中官职,给了个都检点的虚职。为此,朝中确实有非议,甚至有言官弹劾,认为此次水灾,祸首正是赵匡义。若非他选址有误,擅动渠坝,也不至于酿成大灾。不过,这些言论均被官家暂押了,严令不许再议。” “这又是为何?”解忧心中觉得赵匡义应不至于受圣眷至此,便问个清楚。 翟清渠的手覆在她手背上,冷冷一笑,“表面上是看着他老丈人和赵玄郎的面子,不愿在此时处理赵家人。可我猜这个不愿里头,也许还有几分不敢。赵玄郎如今已不再是当年两手空空去接管陇西的赵玄郎了,他挟着固雁门、收瀛莫二州的荣辉,手里有忠武军和彰德军。这般耀目的光芒究竟会刺着人呀。” 解忧这数月间当真是不闻窗外事,如今听他这样一说,只觉得背脊发凉,阴嗖嗖地腻起了一层冷汗,“官家。”解忧冷静地答道。 翟清渠伸手倒了一杯水,似有许多事放在心上理了理,方才说道,“陇西处处大捷,汴梁却是洪水灌漫全城。两相一比,纵然无人敢当面议论,官家自己只消略想一想,必定难受得很。自古来,帝王心头上最怕长刺,长了刺不仅强忍着不拔除,偏偏还做将一副包庇的姿势做给天下看。你若是他,心里该是如何想的?” 他这样问,解忧只觉得心口一阵慌,但答案却是再明白不过的,“若现在将此事查清楚了,是罚是杀,无论怎样都会有个定论。可若不查,便是要将此事握在手里,永远是个可发难的机会。”这样的帝王心术,解忧早已见识过。伤人伤已、猜忌不休,她很是不喜。 翟清渠将刚沏好的茶杯端在手里,轻抿了一口,入口的茶水有些苦涩,并不是他平日喝惯的味道。可在唇齿间转了半圈,便有一股清香漫出,萦绕口鼻,令他的神色缓了下来。“我猜柴荣很快便要御驾陇西,北伐辽国。” 他这次没有避讳官家名讳,而是直呼其名。解忧也不觉冒犯,只是惊讶地说:“御驾亲征牵扯极大,辽人不好打。”岂止是不好打,此前汉辽打了上百年的交道,汉人在军事上几乎没占着什么便宜。柴荣若是为了与赵匡胤抢风头而做此冒进之举,那实在便有些冲动了。 翟清渠微微蹙眉,睫毛颤了颤,才道:“不好打,那便更要打。现在没有谁比他更需要一场胜利,一场来自与外族对抗的胜利。他一定会去陇西,也正因为如此,在御驾抵达之前,燕云盟的问题必须先解决。赵二郎才会在此时到渭州大肆围剿燕云盟,是效忠亦是讨好。这件事没有赵玄郎的默许,赵二郎做不到。能将燕云盟击溃成流民,逃至京兆府,赵二郎仍穷追不已,可见燕云盟也是帝王心里的另一根深刺吧。”翟清渠说到此处,心里的苦泛起了涩,唏嘘又有酸楚的叹息,让解忧听在耳里,都觉得有些难受。 或者当真是时势逼人,在这世上,纵然贵为天子,能左右的选择亦是不多。而赵匡胤,想到他,解忧心口猛然一跳,又觉得这一切离自己已十分遥远,遥远到只剩下了传闻与陌生。 屋里有片刻的静默,沉缓的气息间飘溢着檀香的宁静。光线与方才相比已稀疏了不少,解忧想到每日到这个时刻,便是安哥儿哭闹之时。今日自己不在家中,不知他会不会更加哭闹不休。这样一想,耳边隐隐竟当真飘来了几声抽泣。解忧以为自己神思恍惚以致幻听,大惊之下,猛地抬头,却见翟清渠已然起身,食指抵在唇上,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解忧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心里不由咯噔一下,这厢房内外两间。方才他们二人一直在外间说话,竟忘了去里间查看,如今听这隐隐的哭泣声正好是从内间传来的。 还未从惊恐中缓过神来,又听见里头有窗户被撞开的声响,哭泣声止住了,紧接着便是噔地一声,明显是兵器落地发出的声响。翟清渠见解忧护在身后,安慰道:“莫怕,是邱云。” 不多时,便见邱云左手拽着一个衣裳褴褛的青年男子从内屋出来。那人年纪不算大,容貌消瘦,面色惨白,双眼旁有浅浅的泪痕,直勾勾地看着翟清渠,嘴唇抿成一条线却也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那边邱云已跪倒请罪,“这人此前便已躲在里屋床下,方才匆忙,亦是我疏忽,竟未察觉。” 翟清渠亦没有说话,他的目光冷漠如同一道蒙着浓纱的屏障,里面藏着惊讶、沉痛、失望,叫人模模糊糊地看不清真意。但这也是第一次,解忧从翟清渠的脸上看到了如此剧烈的愤怒,隐隐流动,仿佛只需一粒火星,便会燃遮天蔽日的烈焰。 “阿兄,他们折磨我不够,还要我性命。”那男子委屈地喊了出来,一阵伤心之后,又呜呜咽咽地哭出了声音。 谁也没料到这藏在屋里的人见到翟清渠竟开口喊了这么一句。邱云脑子一时转不过来,翟清渠在翟家同辈人中年纪最小,何时有个弟弟,竟混至如此落魄境地。解忧则惊得冷汗涔涔,一瞬之间便已明白了所有。这并不是翟家的兄弟,而是他的亲生胞弟,穆思周。穆思周是什么身份,解忧在渭州时便有耳闻。怪不得赵匡义这般大动干戈,连法门寺都敢围,原来要围捕的燕云余孽竟是他。没想到机缘巧合,今日突发兴致来法门寺奉香。除了遇到赵匡义封寺,还能与这样一位故人相逢。 解忧在心中轻轻叹谓,抬眼细细打量这位燕云盟少盟主穆思周。他是个斯文白净的人,五官轮廓与翟清渠并不像,脸色亦是十分不好,两颊深深凹陷,托出两个颧骨来,头发肮脏凌乱,散在后背,他的四肢纤瘦宛如竹竿一般。哪里还有半分天家皇子的高贵,哪里又还剩半点江湖帮派少当家的模样,当真是与饥民流民无异了。 邱云手上松力,放开了他。穆思周摆脱了束缚,顺势就跌倒在地上,连滚带爬便蹭到翟清渠脚下,双手抓住翟清渠的裤腿,眼泪与鼻涕同时流出,言辞混乱,说,“阿兄,是我、我是意哥儿。我现在走投无路了,赵家两兄弟诓骗我、不肯放过我。我,我还不想死。”说完,整个人几乎趴在翟清渠脚边,身体不住地发颤,像是一只受到惊吓的小动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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