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众人便在法门寺囫囵安置了。赵匡义倒也没闲着,天黑不方便入寺搜查,他便自山门处置了个卡口,许出不许进,只将那些上山求佛的闲散香客挨个查验了身份,留下姓名、户籍住址,才放出门去。这样忙碌了整整一宿,自然是毫无收获。直至天色朦朦亮,僧人起身早课时,他才带人入寺来。 赵匡义心中不是当真不着急,他原先将法门寺箍成铁桶一般,以为穆思周定会趁着夜色,混在香客之中出去。这样他倒也不必入寺搜寻,动了法门寺的颜面。可出去的每个人他都仔细举着火把查过了,当真也是没有。熬了整夜的赵匡义此时才得知,翟清渠当日正好来寺里上香,见山门被堵,却也不着急回府,就势歇息了,竟然未有半句怨言。 赵匡义暗觉不好,他早知翟清渠是怎样惹不得的性子,去年陇西倚靠翟家发行官钞,自获大利。瀛莫二州能有如今的局面,不得不说其中官钞助力半数之上。眼下将他困在寺里,竟是半句不满也未有,赵匡义只隐隐觉得其中蹊跷与穆思周有关。可对方也未有过错,赵匡义自诩没有上门挑事的本事,琢磨许久,下了决心忍下这口气,还是得先礼后兵,便嘱咐府兵去前殿细查,自己则备了些瓜果点心,径自道后院登门赔礼。 但他亦没有想到,当自己忍着一肚子不满出现在后院厢房时,竟然会见到解忧。 因是出门上香的缘故,解忧打扮得干净,一身浅色的对襟长袍,新出的阳光落在她身上,映出了衣料的暗纹与花色,一身玉兰色的纱缎长袍,贵气典雅,颜色却十分素净。她站在翟清渠身后,晨风吹过,牵起她的裙摆,赵匡义的目光便注意到了她穿着的那双鞋上,亦是素色的底子,上面绣了两枝灼灼盛开的桃花。这明亮的色泽,只在一瞬之间便照亮了他苦熬了一夜的双眼。“你怎么会在这里?这些日子,大哥一直在寻你。”没有任何敬语与尊称,赵匡义直直地冲着解忧说道,竟是十分的失礼。 解忧亦没想到他竟如此冒失,脸上原本和静的笑容一敛,不由皱了皱眉,往后退了一步。 翟清渠已将解忧挡在了身后,出言道:“赵检点这话有些不知何谓,听闻你在搜寻谋逆犯人,故而封寺,将我们留在此地过了一夜。可一见面,却又说是令兄在寻我家夫人。看来你们赵家,弄丢的人还当真是不少。” 赵匡义被他这般数落,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的,十分难堪。解忧却也不回避这个话题,只身走上前施了一礼,道:“二爷远在汴梁,大约不晓得陇西内宅之事。我原本便是赵府妾室,从前先夫人纵容,做事跳脱,失了规矩,忝得封赏。如今都督再娶,后宅中自有当家夫人做主。她亲有手书令我去府,衣帽财物我亦未取半分。与法相符,我既得自由身,另嫁他人,亦合乎人情。现在我既已为翟家妇,还望二爷怜悯,莫要在惶惶天日下,再说有旁人寻我之言,平白惹人误会。” 解忧一番话说得大大方方,丝毫不惧,倒显得赵匡义像是那个不明所以的。赵匡义尽量稳住情绪,尽管心里觉得尴尬无比。他试图再说些什么,却发现这件事原本便是他兄长后院之事,根本没有他可置喙之地。 他本想岔开这个话题,却没想到解忧还未说完,见他不说话,反而继续道,“官家执政宽严并济,最重法度,继位之初便立木为信,昭告天下,有法度之制者,不可巧以诈伪;有权衡之称者,不可欺以轻重;有寻丈之数者,不可差以长短。以法度取信万民,乃朝中根本。解忧名节事小,检点官声事大,可万不能有差。” 这下便叫赵匡义有些不明所以,几乎想不起方才自己究竟说了什么,竟惹来这样一番大道理。只不过,解忧是他常常牵挂之人,算如今已有将近一载未见,如今陡然相遇,他眼中只看见解忧比之前更加清瘦了几分,晨光清透,她的眉眼如画,微微扬起的唇角宛若紫薇花上凝聚的一滴露水,甚是楚楚可人,只他再也不得从心上抹去。一时间便有些神思荡漾,以至于解忧当真在说些什么,他也未能觉察,只是木讷地点点头,用以掩饰自己的失神。 翟清渠在旁有些嫌恶地看了赵匡义一眼,又将解忧往自己身后挡了挡,满脸不耐地说:“翟家人口尽在此,检点可看清楚些,若其中没有检点寻找的钦犯,便恕翟某先告辞了。” 赵匡义这才回神,他其实想留解忧多说几句,一时间却也找不到强留翟家人的理由,只好惺惺作罢,客气道:“今日扰了先生礼佛,是匡义疏忽,却也非本意,改日必定登门赔礼。”说罢,工工整整便是一礼,瞬时又变成了恭谦有礼的赵家二郎。 却在此时,有一京兆府兵快步从院外快步走了进来,手持一本僧人名册,回禀道:“回禀大人,人已经找到了。只不过,他已经落了发,变成了僧人。”府兵说着,翻开法门寺僧人名册,在最末端,字迹尚新,正是空智的名录。 赵匡义大喜,“可确定了?” 府兵道:“辨认过了,正是匪首穆思周。卑职也问过寺中,这度牒是昨日刚做的,名字亦是新添的。”ʝʂɠ 赵匡义猛地将名册一拍,大声道:“法门寺当真狂妄,竟胆敢在我眼皮底下做这偷天换日之事,立刻去把人拿了。” 翟清渠在一旁见他那副跃跃欲试的兴奋,忍不住开口问道:“所以,检点便打算堂而皇之地将这名空智法师从寺中抓走?” 被他这样一问,赵匡义那颗发烫的脑子才有些反应过来,但只犹豫了一瞬,他还是咬了咬牙,道:“朝中是有法度,若人入空门,便不再追究凡世间的罪责。但,小罪小过可免,谋逆大罪,纵然将国中寺院都加在一起,怕也维护不得。” 翟清渠听他这样说,便十分不悦,面色一沉。解忧则抢在他之前,开口道:“二爷当真要空智法师带走?” 这句话与翟清渠方才所言几乎一致,但又多了几分提醒的意思。无论前日怎样,昨日如何,今日他要带走的只能是法门寺的空智法师。 解忧继续说,“方才我与二爷说朝廷重视法度,是乃万民大幸。其实亦有另一层意思,便是一旦破例,所受阻力势必将远超预想。空智法师从前是少盟主也罢、是谋逆重臣也好,如今既已放下尘世种种,手中无权无钱,亦无可差遣人马,仅以一具肉食投入空门,从此不问人间事,但求佛前香。是故,历代法度皆以为人既已断俗世牵绊,至此境时,百罪皆可恕。二爷若要强求,首要一项便是要证明今日空智仍是昨日穆思周,仍有祸乱天下、搅动风云的能力,二爷自信能否做到呢?” 赵匡义被解忧这样细细问来,忽地只觉得身上涔起了一层冷汗。他开始后悔,昨日一念之差,没有即刻入寺搜人,拖至今日,事已大不相同。法门寺既然愿意收他入法门,再动手,便是天大的麻烦。更有甚者,赵匡义总觉得翟清渠便是这桩变故的幕后推手,解忧一番话,处处占理,亦处处是威胁。若他不顾一切将空智硬抢了出去,那捏着陇西官钞命脉的翟家势必不会善罢甘休。到那时,自己即便能诛杀先帝遗孤,成全官家一桩心事,可得罪的力量也太多了。 赵匡义暗自衡量一番,却也不着急表态,只是草草道一声,“多谢提点。”便领着人去了前殿。 翟清渠仍有些不放心,也想跟去一探究竟。解忧则伸手拦住他,轻轻摇头,道:“他心思深,又擅算得失。今日已明知这是一步输棋,不会贸然落子的。” 翟清渠也知自己不便在此事上公开相争,但毕竟血脉相连,收拾齐了车马,只停在山门外,久久未令发车。 直至外头日晒如金,翟清渠额头鼻尖都浮起了一层薄薄轻汗。解忧取了一柄湘竹篾织的圆扇轻轻摇动,才让沉闷的车厢流动起一阵活动的气息。时近正午,此前的小沙弥快步跑出来,脚步匆忙,几乎被山道上的台阶绊倒。直至翟家马车旁,才缓匀腔内的气息。将方才寺中对峙交涉的情况一一道明:“赵检点冲着主持师父发了好大一阵火,师父不愠不怒,只是好言相劝,说是空智师弟两手空空,已绝七情六欲,放下红尘种种,受大法力庇护,还望赵施主亦能放下。赵检点无言相对,只与师父约定,划寺为界,若是空智不走出法门寺,便算得佛法庇护。可若有朝一日,他离开此界,便算是放弃佛法,私入凡尘,那便自受凡间律法约束管教。师父应下了,赵检点这才答应带兵离寺。” 解忧听他说完,亦觉得赵匡义也不算过分,他毕竟动了京兆府兵。若一无所获,回去也无法交代。要来这样一个承诺,便是拖着法门寺职责共担之意。一年未见,旁的不说,在为官之道上,这位赵家二爷倒真是长进不少。 解忧暗自叹谓,回望翟清渠,却见他一言不发立在车前。一双浓黑眼眸在白皙的面庞上分外清明,他远眺法门寺山门,空中有一大块铅灰色的云正在沉重而缓慢地移动,他仰首望着神秘而变化无常的苍穹默然不语,神情淡淡的,无悲无喜,浑然没有闯过难关的欣喜与坦然,却仿佛有无穷无尽的哀愁凝蓄在其中。 解忧走过去,伸手扶住了他的胳膊。翟清渠便回过头,朝她轻轻一笑,笑意清凉,如云间漏下的几缕薄光一般疏漏,手却轻轻拍了拍解忧的手背,温言道,“我们回家,安哥儿该想念娘亲了。”
第174章 一百七十三诱杀(六) 赵匡义上次悻悻而归,回去足足气了一夜。一是气愤自己无功而返,此前筹谋许久,才将穆思周彻底套进了逆贼的袋子里。却在最后关头,叫他给逃脱了。反叫自己在京兆府内外落了好大一个笑柄。这般愚蠢的名声一旦背上,且再莫提要洗刷此前河工上的不利,更怕是灰溜溜地回汴梁去,也要叫二则是此次去法门寺,竟不期遇到了解忧。可气是佳人此时另有良缘,且与良缘肩并肩地站在了自己的对立面。这样想来,胸口那个结便更重,既然解忧能离开赵匡胤,另嫁他人,那这个他人为何竟不是自己。赵匡义手持短刃,胸口涌动的情绪尽数发泄在面前这张紫檀原木几案上。等他这股莫名的邪火缓缓散去时,那张遭了殃的几案已经被砍得七零八落了。 这样闷着在房里独自发泄了一夜,待到第二日天明时,灯焰已昏,烛台上的烛泪层层叠叠堆得老高。赵匡义一甩手,走出了屋子。平日在跟前伺候的一众下人早已肃立滴水檐下,见他出了,赶忙招呼端了一盆温水过来,伺候洗脸。水里掺和了不少木樨香,香味缭绕混在水汽里,又被他吸入胸中,倒是叫那一股邪气平复了许多。 赵匡义沉思片刻,抬头笑了笑。伺候惯了的小厮名唤元叶,最擅琢磨主子心思,即便问道:“爷,您是又得着甚宝计了?” 赵匡义瞪他一眼,脸上却将方才的笑意尽数收敛起,“有甚宝计,昨日叫我吃了个大亏,今日京兆府还不把我笑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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