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清渠的脑袋微微倾了倾,疑惑道:“夫人是要守住中丞大人留下的家业,那自然是要找王家人帮衬,怎么找来娘家人插手?” 他这么一问,胡夫人几乎便要哭了出来,道:“夫家人岂是好说话的,中丞在时,阿谀奉承的、溜须拍马的,不知多少,可人一走,便有族老拿着条规族利出来,说此前分家没分干净,还要将家中那千余亩的良田划归给叔伯家。我自受不了这等欺侮,这才找了娘家人前来相帮。”胡夫人一面说着,一面从袖中抽了一条丝帕出来,在眼睑下按了按,抽泣道,“这前门拒虎,后门引狼的苦处我算是尝到了。如今便指望小女儿早日出嫁,女婿能帮上我这个不顶用的妇人。” 翟清渠将手中的茶盏转了转,又与解忧相看一眼,笑道:“夫人这么说,看来对三姑娘的亲家颇为满意。” 提到王巧的婚事,胡夫人双眼便立刻闪出了光来,忙道:“这是中丞生前定下的亲事,定的是枢密院丞史薛大人家的二公子薛致。原便定在今年五月完婚,没料到中丞去年忽地就离了我们。本也是该让巧儿守完孝再说,可这孝期三年,女儿家的年岁便大了,再则我们也等不起。我便去找了薛家商议,薛大人倒是豁达,说不计较这些,两家人还是依时完婚。我特意找了位颇有声望的道ʝʂɠ人,给巧儿占了一卦,舍了她名字中一个字,以算敬孝。这方撤了家中孝仪,许是事情做得匆忙了些,激得巧儿与我相抗,竟说什么也不肯嫁了,天天在家里闹腾。这不,下午便惹出了一场笑话。” 她说的头头是道,可在解忧听来,这胡夫人才更像是个笑话。从古至今,莫说这官宦富贵人家,便是一国君主壮年去世的亦不知多少,哪个不是留下寡母幼子没人照料,日子难捱。可像她这般做事不得章法,胡抓乱扯的却也是罕见。为了千亩田地便与夫家闹翻,惹来了娘家人的虎狼之心又不能妥善料理,为逼女儿早日出嫁,便连改名撤礼的糊涂手段都使了出来,怪不得这王家府邸外头看着一片光华富丽,内里的却净是主仆争闹、上房揭瓦的荒唐事。解忧心里一阵唏嘘,又想那位薛家公子自己亦曾见过,旧时曾是永乐楼的常客。为人算不得纨绔,亦算不得风流,而今回想起,勉强算得平平如常而已。如今乘着父辈们定下的一桩婚事,便担起了王家的这份期望,也是可叹。至此,不由地牵动了思绪,想到今日王巧在雪中射箭,红果白衣,那一派天真的模样,心里又是一阵唏嘘。 “薛公子家世贵重,为人质朴纯良,果然是良配家婿。”解忧刚刚在心里感叹完,便听见翟清渠颇为诚恳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翟先生也这么看?”胡夫人似找到了知音一般,急忙说道。 翟清渠没有继续说下去,端起了面前的一杯茶,细细抹了抹上面的泡沫,唇边蕴着温温吞吞的笑意,反问道:“夫人方才说有难处求教翟某,可翟某觉得夫人其实对事事都已有了决断,并无什么为难的问题。” “不不,眼下就有一桩,”胡夫人想了想,似有些不好意思一般,说道,“虽说若婚事顺利,待巧儿出嫁后,贪婪的恶亲戚们自会有所收敛,可那女婿家毕竟也不能天天照应。前几日,我母亲来找我,说是二哥家中子嗣昌盛,愿将长子过继到我的名下,做王家子孙。这个侄子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为人很是可靠,今年已二十有余,早已婚配。若家中能有这样一个男丁撑着,其实倒也是好的。只是,这侄子过继给姑母的事,我却有些拿不准,便拖了几日。谁料到,三哥今日竟直接找上门来,定要个说法。我这心里便更拿不准了。” 解忧心里暗道:这王家还真够热闹的,王中丞去世才半年,这边要嫁娶的、要过继的便纷至沓来,一个赛一个的有能耐。她正要听翟清渠如何应对,抬头却看见翟清渠的目光遥遥落在她的身上,淡然一笑,便开口问道:“夫人的问题,若是你该如何决断呢?” 解忧心想,这明明是你与她家是亲戚,怎么拖我一个外人下水。转念又想到这两日人家好吃好喝地招待,又将这府中秘辛相告,亦算得上是信任。说几句话又有何难,便起身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微微思忖,道:“这本也不该是我胡乱能说的事情,但既然夫人问了,我恰好想起一桩事来。武皇晚年,朝中曾有争议,是该立李家为嗣,还是武家。武皇犹豫不决间,宰相李昭德奏说,立子,则千秋万岁后配食太庙,承继无穷;立侄,则未闻侄为天子而附姑于庙者。姑侄的关系,于亲亲言,可见一斑。” 胡夫人眉心一动,想了想,又问道:“可这是要过继给我,愿做王家的子孙。日后我与他便是母子,不再是姑侄。” 解忧盈盈一笑,又道:“夫人这位侄子可不是幼子,早已成年,心智感情已是定数。说句大不敬的,他认了夫人为母,他的亲生母亲便不在堂了么?夫人认了他为子,亲生儿子便可不顾了么?为小利而弃根本,为一时轻松而引后续无穷尽的相争,当年武皇不会这么做,如今料想夫人也必定会慎重思量。” 这个道理其实很简单,只不过之前未有人像这般跟她说透说明白了。胡夫人想了想,连连称叹道:“是是,我明白娘子的意思,我心里其实也想过他们这不过是一着过河计,把侄子送过来,将来还是少不了拿钱去贴补亲生父母的。但怎么说呢,我母亲,我二哥可都是我娘家人啊,我实在也是没法子推,也没法子躲。” 翟清渠放下了手中茶盏,之前缥缈涣散的目光终归聚拢了几分,唇边的一缕笑意颇耐玩味:“没法子躲是因为躲的还不够远。邠州是个小地方,先中丞大人的家事自然没人敢问,没人敢管。躲去个大点的地方,有京兆尹,有大理寺,你说他们还敢这般胡闹么?” 胡夫人双目一亮,忙道:“先生是说汴梁?” 翟清渠缓缓站起身来,心中像是忍耐了许久,面上却端着一贯如常的温润礼仪,“汴梁不好么?马上就要开春了,金明池畔、琼林苑里烟柳弥漫、草长莺飞,这样的好时光,夫人真不该错过了。”
第32章 三十一月下 从暖阁出来,方才还肆虐的风雪已敛了踪影,唯留下苍青色的夜空中一轮稀蒙的月,朝世间倾泻着浅浅银辉,银色的月华溶进银色的残雪中,连廊两侧的枝桠直刺入天,透过漏窗,投在地上的影子扰乱了两人的脚步。 翟清渠走得很慢,像是被心情压住了脚步一般,走几步复又停下来,目光落在了近处一方浅池上,池面结了一层薄冰,却依旧能看清冰下水里的鱼儿追逐着蜉蝣、追逐着雪影,盈盈游动,好生快活。 解忧立在他身边,也跟着看了一会,思忖片刻方才问道:“你在想什么?” 翟清渠往暖阁的方向微微看了一眼,叹了一声:“世人糊涂。” 解忧也笑了笑,道:“自然是糊涂,但这世上众人,总是愚昧糊涂者居多,盘小账而忘大义者遍行,你也不是佛陀菩萨,成日没事只管点化渡人。有些事,胡夫人想得通固然好,想不通,你也强拗不回来。” 翟清渠微微摇了摇头,又像是心中还有几分不忍一般,说:“胡夫人我是渡不动的,只是心中觉得王中丞太遗憾了。”他停了停,双眼微微上移,目光又落在了灿灿琉璃瓦面的盈盈白雪上,“彰德军节度使王饶,十二岁便跟着他父亲征战沙场,屡立奇功,生前罕有败绩,一手一脚带出了彰德军上下数十万军士凝聚一心。彰德军啊,那才是王中丞留下最要紧的东西。可你看看如今,本家争良田,胡家看上了这琉璃瓦,而三姑娘那位被寄予厚望的未来夫婿也不过是一介文官,可有人提过一句彰德?无人承遗志,这彰德军怕是不出一两年,便要四散了。” 解忧听他的语气里颇带几分唏嘘,便有些惊奇。定睛看了看他,夜风满袖,月华披肩,一件寻常的烟色暖袍穿在他身上,整个人都像溶进了银色的月光里,仍是那位清淡雅闲的翟家总账,嘴角挂着那缕不在意的笑,只是眼中的几分惋惜不似平常,反而给人一种不真切的朦胧感。“我原以为你在这上头是最通透的,没料想,竟也会生出这般惆怅来。”解忧缓缓笑道,微微抬了抬下巴,又说,“权力交替本就是常事,帝业都可更替,何况彰德军乎?” 翟清渠轻咦了一声,转而又微微一笑,道:“我也有些不信,这话竟然是陇西都督赵玄郎身边人说出来的。” 这本是一句揶揄的玩笑话,解忧却入了心,认认真真思索了片刻,又认认真真地回答道:“玄帅有他此生极想做的事,我虽想竭力帮他,心里也确实盼他事成,可也不至于因此便对世事诸情都失了自己原本的看法。世间三物,财富、权力、情爱,世人一旦拥有,便希望能长长久久地握在手中,享尽了这一世还却还不够,恨不能子子孙孙万世相存。殊不知这三物,恰恰如镜中花、水中月、琉璃瓦上霜,瞧着好看,却最是不能长存的。” 翟清渠听她这般说道,饶实有趣,索性靠着那连廊扶阑坐下,衬着这天空地净的景致,单手撑着下巴,细细思索了一番:“听着这话,你倒像是大彻大悟了?” 解忧浅浅一笑,说:“哪里敢说彻悟二字,只是不想再自欺欺人罢了。”她抬头看了看,天上一轮明月落进眸中,池中亦是一轮水月,盈盈而动,上下争辉,好一派的清明热闹。“其实我原先便是个没什么眼界与格局的人,骨子里跟这胡夫人实有几分相类,只要自己眼下的日子过得舒心,别的就不多求什么了。不过是机缘巧合,偏遇到了玄帅,又偏偏搅进了这么一些是非中,逼得自己非得大气起来,端出一副他想要的贤惠ʝʂɠ相助的模样来,这挺累的,也不自在。最要紧的是一遇到真真大气能干的,顷刻间便落了下风,照出自己这幅窘态来。” 翟清渠看了看她,笑道:“倒也不要把自己说得过于龌龊,自我与你交往的几件事来看,还是个大器可造的。” 解忧认真地摇了摇头,又说:“人贵自知,我若真是个大器可造的,这个时候就该乖乖留在渭州,与准夫人好好相处,好歹混个日后太平。而不该是这般,不管不顾,就从渭州奔回汴梁去了。”她话说到这里时,眼睫不住地颤动,像是想忍住自心底漫起的委屈和伤心,可默了一刻,这份眼泪和委屈竟生生被她压了下去,唇角绽出一个笑意来,“怀着这种心情我走了几日,这几日却又想明白了。我的一切于渭州而言,实在无足轻重。都督府少了我,今日兴许慌乱点,明日便会一切如常。若是我委屈一生、拼尽一切,最终只换来个无足轻重,那倒不如撕了这副锦衣枷锁,挣个真实痛快。”。 翟清渠凝视着她,漆黑深邃的眼眸里绞进了一千道一万缕细细的怜悯,“你于渭州无足轻重,这有什么打紧,你本就不是为了渭州去的,关键是你于赵玄郎轻重几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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