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清渠随着她的目光也看了一眼,摇了摇头,笑道:“上去了,下来可就是夜路了。” “我带着火石,你有烈酒,怕什么。”解忧站起身来,许久未有的豪情重新充满了她的身体,声音朗朗地笑着道,“我刚才在想,你之所以会对所有的事情都提不起兴致,恐怕该怪你太聪明了。每件事情在没开始前,你便想好了经过,预料了结局,这样当然事事无趣,万物乏味。那么,今日便算是我求你,陪我上去看看。我从前读过天回诸宿照,地耸百灵扶,但我没有亲眼看过落雁峰的风景?我想知道,这里的雪美还是山顶的美?我也想知道,顶着夜风下山,究竟会有多冷?这些问题,我脑中大致可以想象,但双足未曾亲踏过百仞之上,未曾有烈烈山风从臂间吹过,又让我如何领会只有天在上,更无山与齐的雄阔。如今行半路而折返,我怕日后想起,难免懊悔。” 翟清渠的目光与雪色交错凝在她面上,眼底一片惊讶,再过一瞬,惊讶之色被温润掩盖,他说道,“好,我陪你上去。” * 以后一篇一篇发,这样你们就不会漏看了~
第34章 三十三华山(下) 再往上走,山路更险,发地壁立,连天石棱,雪雾迷处,云台巍然。登上南峰绝顶时,天色已近黄昏,晚霞在遥遥西方化成一抹绮丽绝伦的光彩,仿似伸手可及。天地之间被这层淡薄的霞光一照,更觉清澈,远处的黄河渭水如丝如缕,漠漠雪原如帛如绵,美景从四面八方猛然袭来,只有如斯美景,方敢称西岳。 解忧走在前头,深吸了一口气,转身对翟清渠,笑道:“原来离天越近的地方,气息真的要更甜。”她爬山爬得极累,汗水浸湿了发丝,发髻散了大半,湿透的发丝贴绕在脖颈间,很是不舒服。未等站定,便伸手散了头发,迎风吹起。而未等极寒的凉风吹尽发丝,一件灰鼠毛的轻裘暖袄裹着暖意劈头盖脸的兜了下来。 解忧抬起头,翟清渠站在她跟前,呼吸尚未平息,一脸认真的模样,伸手将她颌下的风扣系好。山顶位置窄仄,两人站得很近,解忧可以清晰地嗅到他手指上淡淡的熏香的气息。她笑了笑,略带得意之色道:“如何,这里的美景光靠想是想不来的,这遭辛苦可算值得。” 翟清渠也不作答,只好笑道:“这里可不仅有美丽绝伦的风景,还有寒极了的山风,你若这般贪凉,待会下山了便得生病。” 两人寻了个避风之处,坐下歇息。静静看了看四遭景色,翟清渠方才缓缓笑道:“我若说,这华山之巅,我曾来过两次,算上这次已是第三次,可会扫了你的兴致。” 解忧轻轻呀了一声,难免有些失望,道:“你之前未说,我还以为你亦与我一样,是第一次到华山。亏得我方才还郑重其事地将登临绝顶当件事来求你完成。” 翟清渠看了她一眼,淡淡笑道,“接手翟家总账前,我可是天下最闲的闲人。有一段时间我心情很不好,五识俱堵,家父便让我四处走走,明面上说是暗访各地商号的经营情况,实则就是游历山河,舒缓心情。那一年,我第一次来到华山,那是个夏季,山间还有鸟雀争鸣、泉水叮咚,一路上都是松木的幽幽香气,与此时银装素裹的景致倒是大不相同。” 解忧听得入神,笑问道:“那第二次呢?” 翟清渠想了想,回忆道:“第二次是我刚刚接掌总帐一职,京兆府总号有一大批粟谷生了霉,当时的老掌柜舍不得毁弃,将好谷子与坏谷子混在一起,下发给各个分号,价格比往常低了两成。等我赶到京兆府的时候,分号的粟谷早已抢空了。我发了狠,裁换了整个京兆府号的人,再让他们一一弄清楚这些粟谷的流向。裁人换人时,老掌柜没说话,可见我要将这批谷子去向弄清楚时,老掌柜跪在我面前,求我不能查。他告诉我发霉的谷子吃了也许会生病,但也只是也许而已。那一年从陕西路至河套发了大灾,饥民无数。好谷子和坏谷子掺在一起卖,是给人救命的。翟家要将这笔粮食追回来,是要退还银款,还是能给他们全部换成好谷子?我心中大恨,只觉得左右无路。第二日便抛下所有事情,独自来登华山。那时应该是个深秋,山顶也是这般寒意逼人,云雾皑皑的。在山顶望这天地之大,我方知道行商之事,实乃夹在天地之间一条条缝隙中艰难行进之事。天下好,商事才能通畅。天下处处难,行商之人也势必路途逼仄。” “那后来呢?”解忧追着问。 “从华山下来后,我让老掌柜自己选好继任者,又将他调到药行去做了一个小掌事。然后就走了。”翟清渠淡淡地说。 “你就走了?”解忧问道,想了想,又说,“别的什么都不做了么?我以为你会再让翟家药行做一些布诊施药的善事。” “何必多此一举,”翟清渠想了ʝʂɠ想,继续说,“其实,我开始以为是老掌柜一人作恶,才急匆匆地回来要处理此事,后来想了想,各分号掌柜如何能不知道粟谷有问题,但却无人说话。我来了以后,又发现京兆府药行的药材的采买量比平时多了三成,售价却几乎与进价持平。所以我知道,他们早就通了气,做好了准备的。我待在这里,也不见得能比他们更高明,既然他们有料理结果的能力,我索性就走了。” 解忧撑着下巴思索了好一阵,难以置信地说:“像你这样的总帐还真是难得。要换作是官家知道下面臣子这般勾结一气,隐瞒不报,怕是根本不会顾念这事是好是坏,光是这群党之心,就该杀。” 翟清渠看着她,浅浅一笑,“这便是两者的区别,为官者的权力自上而下分发,上恩下承,所以上位者视大权如自家物件,当然吝惜,当然不愿下属掌握太多。行商则不同,利是从下往上汇集,行贩小厮,掌柜跑堂,再到我这个翟家总帐。每个人在这条利益线看似都在做翟家生意,但何尝又不是做自家营生。是故,我是不怕分权的,只要利益相契,每一个节点越壮大,在这条线上流通的银钱便会越到,最后流进翟家银库里的钱也会越多。” 解忧怔怔地听他说完,只觉得他的话比这景色更加令人心胸开阔,前些日子闷在胸中郁结之气至此便疏散了不少,她笑赞道:“翟家非得有你这番心胸和见识的总帐坐着,才能做这通天下货物,赚四海银钱的生意。”翟清渠在崖边,山风吹起了衣袍,将尽的阳光将他略显单薄的身影扯出了雍容清淡的味道,解忧心念一动,又问,“那你这一次再上华山,又是何缘故?” 翟清渠回首看了她一眼,眉毛微微一抬,疑惑道:“你问我?这一次难道不是你逼着我上来的?” 解忧一时语塞,客客气气地说:“我能有这么大能耐,当真能逼得了你做什么事。弃京兆府而临时改道华山,你定有你的缘由。” 浅橙色的天光将翟清渠的眼眸照得如溪水般透亮,一寸一寸地在解忧脸上移动,带着轻悦的心情,“那你来猜猜是为了什么?” “猜不出来,”解忧摇摇头,说道,“我想过一个可能,也许是你看我之前心情不好,所以才特意带我来爬山散心的。可我也不敢真这么想,解忧何能,值得你这般费心。” 翟清渠也不置可否,反而问道:“那你可有散开心结呢?” “有,这是我登过的最高的山,见过的最美的雪,离开尘世最远的距离。”解忧往远处遥遥望了一眼,嫣然一笑道。 翟清渠点点头,亦笑道:“那你就要好好领我的情。” 解忧笑了笑,知他是在回避问题,却也不再追问,只道:“我这半生,前面一截被人养在小阁子里,见的人虽多,可人人都是一副面孔,一副心思。后来跟了玄帅,在汴梁时,多半时间被拘在宫里,看着粉黛们相互厮杀,一着不慎,还容易把自己给搭进去。命大熬了下来,又去了陇西,原以为能松一口气,可这也没几天,新的笼子又要做好了。人人都说天地之大,可天地真的很大么?为什么我的天地里只有双目可视的寥寥方寸?” 忽地一下,有一种莫名的痛楚在翟清渠的心中一刺。他抬起头,满目的霞光里,净是这个容颜秀美的少女,楚楚地将自己的身体缩在他给披上的那件小袄中。翟清渠心里升腾起了一阵难以言说的感觉,他分辨不清这种感觉究竟是快乐还是悲伤,他只知道它异常强烈,像一股烈焰呼啸着从他万古如冰的心原上驶过。翟清渠猛地站起身来,深深地呼吸了几下,冷冽的空气吸入身体里,心事沉浮,他慢慢恢复了先前的清冷,“我见过天地之大,比这里能看到的大得多。”他微微一笑,用手指了指东方,解忧顺着他的手指望去,东边一片云海翻滚,“东海有胥民,傍海而生,他们在海上耕种,捉鱼养珠,我曾经从他们手里买过一粒明珠,双手相合不能环握。那时候日日夜夜将它养在水里,希望有一天能明珠能自裂,而仙物出。后来,裂是真的裂了,却发现不过一粒混着蚌粉的大蜡丸。” 解忧忍俊不住,用袖子掩面大笑。翟清渠又引着她看向西方,笑着说,“西边过了陇西,再出雁门,转到敦煌郡,便有一条千年的商路,商路上各色人物各异。有眼睛碧绿像灵猫的,也有皮肤黝黑似碳的。其中又有一种竹忽人最有意思,他们无国无家,没有土地,不会耕种,一生都在商路上奔波。极贪利,却又极重承诺。翟家先祖曾向一位竹忽人购买了一批毛织品,付了七成的定金,后来因战事阻隔,未能交货。三年前,我在敦煌郡,那位竹忽商人的孙子带着货来见我,拿出当年签下的凭据,一晃已是六十余年。我开箱验货,见那些毛织毡布件件如新,便问那人。竹忽人说,他因当年双方只约定了数量,而未约定式样,所以从他祖父起年年都会备下这么一批货,等到年末时,若仍无消息,便会将他们卖出。来年再采购时新的样式,祖父如此,他父亲如此,到了他这一辈亦是如此,只有家中破产的几年未曾更换。我心中自然感动,便问他余款多少?他给我说了一个很高的价格。我好奇问他,我家先祖之前已经付了七成,你现在要的价格都可以买重新买这么一批货了。那竹忽人倒是有理,说这么多年他们家为了守住这么一批货也是垫了些本钱的,毛织品这些年有涨得厉害,若仍按当年的价格收钱,他们便是要亏大了。最重要的是,你是可以花同样的价钱买旁人的货,但旁的货背后可没有这样一个重诺诚信的故事。只有买我的货,事后将这个故事放出去,人们必定争相来买这些货品,到时候该卖多少钱,还不是卖主说了算。” 解忧听得津津有味,忙追问道:“那后来呢,你付了么?” “当然付了。还与他成了好友。”翟清渠的眉毛闪了闪,笑道,“若有一天,你能见到他,就会发现他是一个很有意思的人。汉语说得极好,还跟我说就是为了守住翟家那批货,被家里逼着学的。我却知道,他家的生意有半数都跟汉人相关。哪里需要人逼着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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