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思周一愣,继而又不屑道:“力量,他有什么力量?就那个整天只知道掘人坟墓的黑衣军?” 穆君不住地摇头,他深深叹了一口气,指了指旁边倒落的一根焦木,道:“你笑他人羸弱,那你觉得你自己力量又有多大?能抱起这根焦木么?”说完,手指又一划,指着旁边的一堆乱砖,道:“或是能搬起这堆土砖。” 穆思周冷笑道:“这不过是蛮力,我有燕云盟。” 穆君沉了一口气,凛然道:“可是你从来没有燕云盟的兄弟们想要什么。你满心里想的只是自己的事。你以为兄弟们真会在乎如今的官家是不是先帝的亲生骨血?会在乎这帝位是继的还是篡的?他们只在乎自己的生路在哪里。即便真的愿意去帮你夺位,看得也是这所谓从龙之功日后能给自己带来多大的富贵。你若是这一点都没有想清楚,那你的力量也就局限在这一根木、一堆砖之间。” 穆思周脸色一变,似乎在思索老盟主话里的意思。 穆君见他如此反应,便又接着说:“相反,这也正是赵匡胤的厉害之处了。这大半年里,他咬着牙,给陇西挣出了一块和平的天地,高价买地、低价租地,看似是他亏了,却给陇西百姓的铺出了一条条生路。这些日子,你知道有多少兄弟动了心思,也想赁下一片土地,回去春耕秋收?你不知道,那我告诉你,是十之四五。燕云盟未被剿,却已失去了十之四五的力量。” “即便如此,我们还有一半的力量,尚可一搏。”穆思周恨恨地说。 “大势已去。”穆君叹了一声,道,“这把火便是明证。你以为这把火在他初到渭州、羽翼未丰的时候会放?意哥儿,杀人不难,但你也要知道,一旦杀了人,这一个人两只胳膊的搬砖之力便没有了。不杀人,却能将这股力量为己所用者,才是天下的王者。无论是天长日久的瓦解势力,还是一击即中的震慑力量,赵匡胤都拿捏得恰到好处。这点,我不如他,你也不如。” 穆思周的脸色阴沉得难看,胸膛起伏剧烈,想必是气得厉害,闷了半天,才道一句,“赵匡胤,不过是我父亲手下一小吏。” 穆君无力地摇了摇头,当初他费尽万难,从契丹人手里救回了意哥儿。这些年,为报旧恩,一直精心将他供养在盟中。燕云盟势力巅峰时,他不是没有想过可以倾尽所有,助他复辟。可是似乎一直都缺少时机,时间一久他也就越明白,缺少的并不是时机,而是英主。自己的这位义子远非仁君英主,成不了什么气候。即便昔日郭威对他有重恩,他也实在下不了决心将燕云盟所有人的性命都押在这位郭氏遗孤身上。思前想后,在这煌煌乱世之中,能保他半生平安,自己便也有脸去地下见旧主了。穆君猛吸了一口气,又道:“从前是小吏,如今他已执掌一方的陇西都督了。赵玄郎在你父亲手下练过,也不是毫不念恩之人。他为你争取到博国公的封号,日后旁人再想向你下手,也就难了。” “他算是好人?我不算他烧了盟里这么多房子,又把我囚禁在这里的帐。就光此前,他截断了燕云盟正当营生的口子,铁厂、粮坊、镖局,这些龌龊事,你也敢说他个好?”穆思周怒目圆瞪,心中的怒火一点一点被燃起,不断焚烧着理智,“我不要什么博国公,我要什么,你明明都知道。你取来给我,现在就去取来给我!” 穆君被他几近疯狂的言语逼得后退了几步,缓了口气,厉声喝道:“穆思周,你自己好好想清楚吧。当初给你取这个名字,是思取怀念之意,不是让你去毁了大周的。” 穆思周的双手在半空中毫无章法地挥舞着,他原本就松松束住的发髻已愈发凌乱,眼眶血红地瞪着穆君,沙哑的声音似哭似笑地哀嚎着:“什么思周?我不是穆思周,我是郭意,我的名字叫郭意。我是先帝幼子,我还活着!为什么你们既要我活着,又都不愿意让我好好活。” 晚风幽幽咽咽,穆君大步迈出小院,抬起袖子随意拭去了眼角横流的一粒眼泪,他嘱咐身边的近卫,声音苍老而疲惫:“守好这个院子,不能让少盟主出事,也要防着他出去生事。” 那近卫一拱手,诺道:“是,定当尽力。”ʝʂɠ 穆君抬头看了看天空,晚霞就像各色绚烂的彩缎散开在上面,美若幻境。“年轻,当真是不惧不退。只是我已经老了,只盼望能在自己闭眼前,将一切都归置妥当了。平平安安的,也算是我的一个交代。” 近卫木讷,却也听懂了穆君话里的意思,又是一拱手,道:“少盟主会想明白的。” 穆君又是摇摇头,盯着天边的晚霞,叹道:“他想不想得明白,都只能如此了。时也、命也,不认不行。”
第75章 七十四争执 解忧抱着尚未满月的张家长子在屋里踱着圈儿,锦柔的骤然离世,像一根尖刺一般扎在解忧的心头,她几乎全靠照顾这个孩子来分散自己的精神。这半个月来,赵匡胤住到了军营里,不眠不休地盘算部署着攻占庆州的事。解忧便陪着这孩子,张家哥儿还未取名,解忧和几个乳娘便先用幸哥儿唤着,盼其有大幸得大福的意思。没娘的孩子总是更易惊醒,幸哥儿半夜睡不踏实,一哭便是整宿,解忧就抱着他哄整宿。十几日下来,她抱孩子的姿势已相当老道,早没有了当初对这具弱小又软绵绵身体的恐惧。而幸哥儿也喜欢黏着她,又嫩又柔的小手颇有力道,常常拽着解忧的衣袖便能将整个身子贴上去。解忧也喜欢这种依偎,温暖柔软,就连自己如火如荼的生意也心甘情愿地放下了大半,整日待在屋里陪着幸哥儿,不让风吹着、不让生人冲撞了着小小的生命。 虽仍是盛夏时节,渭州的夜却已渐凉,傍晚时落下的一阵雨将墙角底下的青苔激出了一股难闻的潮气,侵入室内,连带着空气都是沉重至荒芜的憋闷。 有人轻轻地推开门,赵匡胤手握着一卷信笺走进来,看了一眼早已睡沉的幸哥儿,又一眼瞥见解忧满脸憔悴,满脸的忧虑伴随着一声沉重的低叹流淌了出来。 解忧连忙抱着孩子转了个方向,手掌虚掩在幸哥儿耳朵上方,像是想避开赵匡胤发出的那声叹息带来的惊扰。解忧知道,几日前,赵匡胤给张令铎写了一封信,信是连同被斩断了口舌、剜去双目的女使简珠一并送到雁门的,算着日子,现在也该是回信的时候了。“雁门回信了?”解忧压低声音问道。 赵匡胤嗯了一声,算是回应。只是那语气冰冰冷冷,像是裹挟着一万件沉闷的心事。 “他如何说?”解忧手里抱着幸哥儿舍不得放下,又对两人之间的关系很是焦心,便急忙问道。 “让把幸哥儿送回汴梁,交到张府,由他父母代为照顾。”赵匡胤嗡着声音说道。 张令铎家在汴梁,锦柔家在夏州,两人在渭州最近的亲戚恐怕也只有漠离。但论及亲疏,将初生幼子交付祖父身旁抚养自然也顺理成章。只是……解忧心中惴惴,又问道,“还说了什么?” “没了。”赵匡胤的脸色跟锅底一般,难看得要命。 “就只说了这些?”解忧不可置信,那么都护府接下来该怎么办?漠离补偿的那些牧场、商道什么的该如何交接?他是怎样的想法,如何的态度,都没有?她心中焦急,这一句话音调也提了半度,甚至微微惊扰了正在沉睡中的幸哥儿,她连忙又起身,踱了几步,才将孩子重新哄得安睡了。 赵匡胤看了她一眼,将手里卷着的信笺抖落开,展示给解忧看:“就这么一行字,旁的什么也没有说。”赵匡胤也心烦得很,想了片刻,又道,“可就是这一件事,我也不能如他所愿。渭州与汴梁,相距千里,这一路上变数太多,一个婴孩在路上,我担不起这个责任。幸哥儿,还是得留在渭州。” 解忧愕然,看了一眼在怀中睡得正香的幸哥儿,这大半个月,解忧喂养得精细,孩子长得也快,胖嘟嘟的面庞嫩白红润,面上还生着一层细细的绒毛,红嫩的小嘴里发出均净的呼吸声,饶实可爱。解忧想得有些入神,待反应过来时,又说道:“可是,张都护已经提了这样的要求,官人若是不允,岂不是让人觉得官人是想拿幸哥儿作人质。” 赵匡胤的脸阴阴沉沉,半晌才说,“他若这么想也没错,我的确也是这样打算的。”避开解忧满是诧异的目光,赵匡胤双手握拳,抵在鼻下,瓮声道,“雁门太重要了,我不放心,即便日后能将庆州拿下,雁门也不能让如断线的风筝一样飞出去,一点牵制都不留在手上。” 解忧唔了一声,却并没有接话,转眼继续去看那孩子的睡容。过了好一会儿,解忧才说道:“那官人当真不要考虑张都护的感想了?” 赵匡胤怔怔片刻,屋里烛光在他面上微微一转,更显得他心事重重,沉声道,“锦柔身故,我确有行事不周之处。但我与他既然同为大周臣属,眼下这形势,他的责任是守住雁门,我的责任是稳住陇西,彼此该做什么,各自也都清楚。旁的什么感受,我也很难顾及,且各自背负吧。张令铎若对我个人有意见,日后局面太平了,尽可以找我算账,这帐,我不赖。” 解忧心底蔓起一种幽凉的寒意,在这件事情上,她说不出个对错来。各自有各自的立场,都有为难的考虑。明知这样行为非智举,却又不知上策该为何。解忧沉思了片刻,眸光如弥漫在夜色中的烟雾般凝在赵匡胤面上,继而又瞥过头,道:“我也同意幸哥儿留在渭州,路上确实风险未知了。只是,与张都护的关系,官人既然看重,便不可任性所为。他这信写成这般模样,便是我这样的旁人也能看出,他心中是有怨也有气的。既然雁门紧要,那官人不妨多费些心思,再修书去一封,多加宽慰、交心交底,才能免得误会。” 赵匡胤没有即刻说话,多日疲惫的脸上倦意遍布,又挂着几分疏落的笑意,盯着蜷在解忧怀里熟睡的幸哥儿看了半晌,自嘲一般地说道:“你哄他的孩子,我去哄他。笑话。” 解忧听出他言语中的不善之意,顶着他的怒火,也觉得自己心头窝着一团火气。心道此前也明明是他自己说长孙英嫁祸漠离,动的是离间渭州与雁门的关系。可是既然如此,那他便该更加慎重地处理这段关系,为何眼下连多费口舌也不愿意了?如此一想,便觉得一时之间再无话可说。。 两人尴尬地沉默了少许,末了,还是解忧劝了一句:“锦柔骤然去世,张令铎心中必然悲痛。若有言行冒犯的地方,官人莫要与他计较。渭州与雁门,万事大不过一个和字。”赵匡胤没有说话,微微垂着头坐在那里,脸颊隐约可见因为牙关紧咬而凸出的轮廓。解忧见他如此,心中反复纠结了一会儿,还是说道,“还有一事,解忧本也不该多言。官人的婚事,当真这般着急?若能缓些日子,府里也能置备得更齐整些,不是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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