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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怨。得遇官人，两人相知相爱走完一生，如何会生怨。”解忧忙接道，说完又觉得心里发虚，她分明记得贺氏在临终前说过，对于自己平静的生活而言，赵匡胤的雄心，何尝不是一个破坏者。 解忧微一沉思，那头赵匡胤却发出一阵干涩的苦笑，他笑了半晌，笑声却异常难听。正愕然中，却见赵匡胤用手指着地上摆着的一应祭祀菜品，说道：“蒸鱼、豆腐、白果、青枣、牛乳，每样菜式都清淡寡味，那是因为你认识夫人的时候，日日看到她吃得清淡，便认为她口味清淡。可你不知道，她原是个最爱辛辣浓烈的女子。只是由于身体的缘故，日日服药，怕药性相冲，才不得不吃得清淡。”赵匡胤一面说着，言语间并无责备之意，“解忧，我与夫人做了十五年的夫妻，我清楚她的性情她的所求。这一年来，我无数次地想骗自己，她没有怨我，也不悔这一生的相守，可我总也骗不过自己去。我心里明白，若有来世，她一定不愿再与我相遇了。” 夜间无人，只有远处林林而立的白杨萧萧作语。月光洒落在赵匡胤身上，将乌黑的发鬓染上了清霜，映出他满脸的憔悴与哀伤。解忧心下不忍，一阵阵难以言说的难过漫过心头，“官人，你后悔么？若是当初不求功名权势，只静心在小院中陪伴夫人，能不能少些遗憾？” 赵匡胤哑然，苦笑道：“后悔过。可是我也分不清自己应该从哪一步开始悔。这段时间，我常有一种感觉，权力就像一簇烈焰，立在远方的时候，光彩耀目，引得人们如飞蛾一般扑奔过去。可当你离它越来越近的时候，才会发现这烈焰其实寒冷得可怕，它会将靠近自己的所有的情感都焚烧干净，只剩下殚精竭虑的算计与冷冰冰的孤独。” 解忧沉默无语，赵匡胤仰起头，猛喝了一口酒，苍凉的笑意挂在脸上，似呓语又似倾诉般地对解忧说道，“解忧，刚才拈香的时候，我犹豫了很久，我不敢跟夫人说，我又要娶妻了。不是害怕她怨我，而是害怕她问我，这门亲事我高兴么？我答不出来。我心里总觉得这门亲事是给陇西定的。可我真这么想的时候，又觉得自己太过卑劣可耻了。联姻结盟，为结盟而联姻，这四个字在史书上已出现了千万遍，可怎样也想不到，轮到自己来做的时候，竟是千难与万难。”说完，又沉默了一晌，继续说道：“我想过不借西进府的商道，不要她的灰马、粮草、辎重，也不要借长威军助攻庆州。我希望能彻查李锦柔的死因，真凶偿命、帮凶受罚，我不想这样事事模糊揭过，迷迷糊糊就迎新人入府，我恨不能事事靠自己，不借他人半分力。可若是事仅关我一人，这样叫有骨气有担当，但事关陇西千万人，我实在无法不小心计较得失，锱铢算计地去争取利益。如今陇西与党项，合作的格局初现模样。我再是任性，也不能此刻言悔了。”伴随着这句话的结尾，是他深深凝重的叹息。 在解忧的心里，赵匡胤一贯是位强者，于人于己，对上对下都自有一套成竹在胸，鲜有见他这般纠结无力的模样。解忧勉力笑了笑，劝慰道：“不得相欢相喜，便是一辈子相敬如宾也是不错。婚事既然无可转圜，官人便多往好处想想，毕竟天地一拜，长威军的铁蹄就奔赴庆州了。可莫再要这般整日愁眉不展，生生把自己做成了和亲公主的模样。” 赵匡胤随之自嘲式地笑了笑，道：“是比和亲公主好一点，朝堂上别人也只说我要入赘党项而已。” 说到此处，两人都觉得好笑，倚在一起，吃吃笑了一阵。解忧的手攀覆在赵匡胤的胳膊上，他身材修长，胳膊上健硕结实的肌肉如流水山峦般自然的起伏，内里积蕴着剽健的力量，却也被凉柔的夜风裹缚着，不能伸展。解忧将头靠在上面，轻轻说道：“我知道官人宁可在沙场上弯弓杀敌，用铁血获得胜利，也不愿借人力量，受人挟制。小小心心平衡着各方的利益，寸寸行进得艰难。但是在解忧眼里，比热血更加勇敢的是，官人守住了不战、护住陇西的万家灯火。官人恨权力周遭，无感情可生之地。可解忧却觉得，那还是官人走得不够高、不够近。终有一日，当官人能将权力的那簇火焰握在手里，举过头顶的时候，一定能温暖这个世间。” 赵匡胤震惊不已，他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解忧，喃喃问道：“你相信会有这一天？” “我相信，因为在官人身上，解忧见到了大勇之下的大仁，大仁背后的大爱。官人说过要放生天下，让万民在这天地间自由地生活。而如今，陇西已足足十个月未有战、亦未有乱。农田里的麦子稻米发芽抽穗，收过了一轮。商贾的车轮在商道上隆隆地轧了几遍，盘算盈利的账本堆积起来不止半尺高。还有曾经令天下丧胆的燕云盟，也在官人的经营下不断弱化消散。我的这份信心源于官人所念、所为，源于官人对陇西万民的责任与承诺，可如今，怎得官人自己倒开始怀疑起来了。”解忧澄定地说道，她抬眼，纯净的双眸借着清亮的月色，在赵匡胤脸上盘旋，眼里蕴着水一般的柔情。 赵匡胤眉间的愁云渐渐散开，星光如碎ʝʂɠ玉，从空中翩然落下，扑簌着将他英武的面庞揉出了几分温和，他噗地一笑，道：“也许是因为今日是她的忌日，愁肠便多了一些。” 解忧又道：“只是今日么？官人怎就已经忘了前几日还凶巴巴地说我应是别人家的娘子？” 赵匡胤讪讪笑道：“是，那日我的愁肠也太多些了。”他顿了顿，又道，“我只是希望你能凡事贴着我的心。” 凉风拂过，沉默许久，解忧平静地说：“我明白官人的难处，那日我也不是在为张都护说话。”她的脸上几乎看不出一丝喜怒，就连呼吸也是极轻极细的，“毕竟锦柔之死，论及利弊该这般处置，论及是非，却又不是。” 话音寥落，赵匡胤也明白了他话中的意思，漠然无语。解忧睫毛动了动，水墨般的眼眸中仿若蕴着两团浓烈的黑雾，如远处起伏不定的山峦一般，藏住了她未尽的言语。她的心思已异常分明，她理解赵匡胤的难处，眼下的局面，他已经竭力作了最好的决定。她不想也不能再为难他什么。但她偏偏就是不能接受，总想着是否会有一天，能遂成心愿，让真相大白于天下。 男人的路，是万骨枯成的天堑绝径，狭窄高绝，只容得一人通行。她曾经以为，自己是比贺氏更合适站在他身边的人，无论前方是什么，她都会心甘情愿地陪他登临绝顶，再多的暴风骤雨也不足为惧。然而，不过数月时间，眼前的人还是那位让他倾心如故的人，帮他助他的心亦仍未改变。只是越往前走，她却愈发清晰地发现，这条路只属于赵匡胤自己，如果硬说还能容得下另一个人，似乎也永远只有贺氏，那个可以将生命的所有都毫无保留交付给他的女人。而自己，即便爱他、敬他、理解他，却在心底咬着一份属于自己的私心不愿放弃。 这样一想，心中便生出了几分仓皇，莫非前路茫茫，两人终有一天会分道扬镳。解忧低下头，掩饰着自己不安的神色，目光落在了半蜷起的双手上。她的手生得漂亮，指尖白皙透亮，根根如同玉葱一般，柔软而娇嫩，望之生媚，正是天下男人都想握在掌中把玩的模样。她心中冷冷一笑，勾了勾手指，指尖朝着掌心的方向又蜷进了几分，这个细微的动作让她清晰地感受到了自己的身体内的力量，虽然微弱，当这股力量却立刻抚平了她方才心中的慌乱。将她不安的情绪托起，摆放妥当。 “不说了，夜已经深了，早点休息吧。”赵匡胤也许久未说话，也许正是今夜愁肠太多，挤到一起就成了相视无话，到头来也就只剩下了，“早点休息”这寥寥数语几个字。 一阵夜风扑面吹来，天空中星光逐渐湮暗下去，墨色乌云一团一团涌了出来，很快浓黑的苍穹上便只剩了几抹暧昧不明的光影流转，溢着一股隐隐的寒意，解忧打了个颤，赵匡胤便一把将她搂进怀里。男人温暖的气息裹住了全身，解忧的身子软了几分。一时间，再多的情绪也被收拾妥帖，小心翼翼地藏了起来。
第78章 七十七急疫 当夜，两人又说了许久，直到三更过了，方才在营中收拾睡下。第二日，便起身迟了。 跑马铺军营在渭州城外，虽只是个练兵场，但赵匡胤一直按战时结营驻扎，这般虽然条件简陋些，但好处是可快速拔营转移。营帐外十余里地皆是禁区，罕有人迹。过了辰时不久，门口哨兵便听见极远处传来隐约的蹄声，蹄声整齐有力，冲着营帐直奔而来。这个时辰，军中的探子也未出营，领头的哨兵自然便多提了几分精神，收拾好了木栅栏铁扎，要看清楚来人是敌是友。不多时，那蹄声逼近，伴着雄浑的人声呼喊着：“卫穆夫人求见赵玄帅，快让开！是卫穆夫人的马队，快让开。”数声之后，门口的哨兵方才见一众灰色马队在树荫掩映间飞奔而过，领头那位女子一身黑红相间的紧身衣袍，未带锥帽，手中马鞭扬得极快，驱使着那胯下灰马便如离弦之箭般直直奔过来。 门口哨兵见状，急忙去搬放在门口的木栅和铁扎子，那马扎子轻便，倒是一拉扯便移开了。木栅栏着实沉重，三五个人赶过去，一时半会儿竟还未挪开，漠离的马便直冲到了跟前。前方有障碍，漠离手中的缰绳却也不收劲，便想指挥那马儿从空中越过去。可没想到，那马儿奔跑了许久，此刻马困蹄乏，胆儿也怂了，眼瞅着刹不住就要撞向那木栅，竟前膝一软，顺势倒地，斜斜避过了木栅。在一阵沙尘迷漫中，将背上的漠离直接摔了出去。 众人大惊，急忙赶去搀扶漠离。几个哨兵更是吓破了胆，双手抖索也不知是该继续搬移那木栅栏，还是先去看看卫穆夫人究竟有没有被摔伤。漠离自幼生长在草原，从马背上也不知被摔下过多少次，此时心急，方才失措。被摔在地上，兀自吐了两口血，又被后面赶来的侍从搀起，哪知身体刚一离地，右边小腿骨的位置便传来一阵剧痛，低头去看，腿上被划开了一道长长的口子，鲜血正汩汩地往外冒。一时间，漠离有种被疼痛击昏过去的感觉，但此时心中焦急，却也顾不上伤势如何，从旁又抢了一匹马，踩着一名侍从的背便翻了上去，趴在上头冲着赵匡胤歇息的主帐直奔而去。半刻时间，便到了跟前。这次她倒没有再如之前那般莽撞，而是稳妥地收缰，跳下马背。一鞭子抽开了试图拦着她的侍卫，一瘸一拐，几乎是摔进了赵匡胤歇息的帐中。 为了遮挡明亮的日光，帐中铺天垂地落下厚重的毡布，军中是不许燃香的，这便令这账内的气息带着前夜的浑浊，温暖而惬意。漠离进来时，解忧正在帮赵匡胤束发，乌黑的发丝缠绕在雪白柔软的手指上，丝丝分明，本是再寻常不过的动作，此刻落在漠离眼中却异常扎眼刺目。她有意避开了去，可在下一刻，她的目光如同磁吸一般瞅见了解忧脚上那双蜜色鞋子，鞋头微微翘起，两侧用细密的针线分别绣了四朵并蒂而开的百合，颜色淡雅素净。急迫的时候，这等不相干的细节本是看不到，但她偏偏就是在意了，不仅看到了，而且拿自己身上这件沾了大半灰尘的镂空花色外袍一相比较，更觉自己仓皇狼狈的窘态无地自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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