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前,他便对这座城不甚熟悉。眼前的景象在晨雾中越来越模糊,山下的黛瓦白墙却在他的脑海里逐渐深刻。 “小思儿, 我去屋里煎药,你自己出去玩会儿。”一阵冷风吹来, 女人打了个哆嗦,将那小童的领子掖了掖, 随即心狠地瞪着他, “你要是再敢像上回直接闯进来……” “娘!娘我再也不敢了。” “都说了, 别叫我娘!”生着冻疮的长指死死掐着小童枯瘦得没有一分肉的脸颊。良久, 她微微一顿, 女人的眼眶显然有些红晕, “赶快滚……” 被唤小思儿的孩子虽然已经被女人掐得直冒眼泪,可却不曾哭一声。最后如往常那样拿起滚在地上的破碗跨出了门槛。 旋即, 大门被女人从里砰的一声关上, 随后传来稀稀疏疏的栓门声。 小思儿抱着破碗楞在门沿,没一会儿里面就传出了咿咿呀呀女人的哭叫声。 煎药也会疼吗? 似乎从他记事以来,娘亲虽通药理但身子却不好,从早到晚都在煎药。那时也会有各种各样的人来家里帮娘煎药。 一煎药就是一整天。 “李先生,原来您在这儿?大当家的刚在寻你呢,今儿打巴蜀那边又来了一群流民……”身后的脚步声渐渐逼近,李知韫回头见是三苍, 不动声色地收回了思绪淡笑着应声答好。 见他离去,三苍盯着他的背影看了好一阵儿。这个李先生还真是有能耐的, 不过短短一个月,就能让大当家的如此亲信。虽如是说,他也并不厌恶这李先生,自他来了,寨子的规模倒比往常大了一倍不止。 寻常官府将他们打压的如过街臭鼠,无处安生。但是如今不一样了起来,寨子接下了好些从陕南巴蜀来的流民,更有众多被官府欺压的乡绅豪杰。如今到叫江陵府的那些狗官不敢轻看他们。 * 一整夜辗转反侧,准备闭上眼时,天已经亮了。洛宁索性没了睡意。焦躁的情绪萦绕良久,洛宁愈发心下难安。她知道,她必须要亲眼见到知韫哥哥,才能安心。 昨日已然探了顾岚川的口风,如今要想打开心结,还得她亲自过去找他。 洛宁从顾府出来便就近去成衣铺买了一身男装,稍稍装饰,当即打算顾辆马车,前往安县西北的鹤别山。 不想,刚谈拢价格,一听说去安县鹤别山,车夫旋即变了脸色。 “鹤别山?去那里做甚?”车夫缕着灰白相间的胡子,镬烁的目光在洛宁身上上下打转,“近日鹤车山上不太平,前不久那里还死了三四个年轻人。听说是被强盗养的大虫给吃了……” “大……大虫是何物?”洛宁蹙起眉,不解地看向那车夫。 这般,更加印证了车夫心中的猜想。连大虫都不知道,何况长得又白白净净,哪里像庄稼人?还不是县城里的那些有钱人家的少爷吃饱了撑得过来消遣他们。鹤别山凶险至极,他们这些老百姓为了糊口还得陪着富家公子玩命。真是不值得。 车夫的目光渐渐变得鄙夷起来,甩了甩手,“大虫就是大虫,不用说了,鹤别山,不去。” 洛宁显然也有些急了,又拿出一两银子,忙道,“我再加些钱呢?老丈,我去鹤别山真的有急事……” “去什么,你自己想死还非得拉上我们这些老百姓垫背。”车夫眉毛倒竖,旋即放开了嗓门,“大伙儿都来瞧瞧,他们这些少爷们,有几个臭钱儿就想让我们这些穷苦人陪他们玩命。前几日县里刚发了告示,他非不听,非要到鹤别山寻死!” 车夫一张嘴,周围顿时被围了个水泄不通。耳畔的谩骂声越来越大,甚至有人说要把她告到官府。 如今虽不在云梦县,若是闹大了到时候也会让顾岚川难做。洛宁只得垂下头,向着人少的地方去。 “不是这样的,我……我哥哥他去了山上,许久都不曾回来,我想去找他……”对面的人堵着不让过去,洛宁实在没辙,急忙同他们解释。 费了好一通口舌,眼看着西北角里似乎有官兵巡查,围在外面的人如同潮水般一股脑地退了。 方才人挤人推,衣衫头巾也被挤的歪歪扭扭,洛宁垂下眼帘,最后会看了一眼车行,终是轻声叹了口气。 “公子要去鹤别山?”正当洛宁失魂落魄之际,另有一个二十来岁的灰衫青年人过来询问。 洛宁轻抬眼帘,发现这车夫面色略黑,身型健硕。不仅没方才那老丈的仇富,且还能说的一口流利的官话。 那车夫看出她的踌躇,难道,“公子切莫担忧,方才那老丈说得只是半真半假,鹤别山的路,我自幼便走。哪里会有什么老虎。何况官府十分重视鹤别山上的巡逻,我能将公子送到鹤别山脚。公子且先在山脚下找找有无兄长留下的痕迹。若真找不着,再去报官也不妨。” 他说的周密充分,倒令洛宁心下动容。她的目的何止在山脚上,既然顾岚川说知韫哥哥在鹤别山的那群人中有举足轻重的地位,那他应该不会让山上的匪贼为难自己。 “好,就依你若言。”洛宁顿了顿,“不过我想现在就出发。”方才的动静太大,若是从安县传到云梦县被顾岚川知道了,就更麻烦。 她走时在枕下压了一封信,说是回湖州祭奠考妣,到时有机会再去京城拜见外祖。怕顾岚川盛情挽留,洛宁也只能出此下策。 这回的车夫倒是爽朗,给了银钱说走即走。 “公子可坐稳了,此地去鹤别山道路崎岖,路上的颠簸怕是少不了。” 收下车夫热心的提醒,洛点了点头,踩着矮凳上了马车。 马车里洁净非常,凳上还铺着一条薄毯。初时倒还是道路平坦,不见什么波折。许是越往上有山里越清冷,洛宁扯过薄摊盖在身上,倚着车壁,随着车轮咯吱咯吱的转动,竟然生了睡意。 白雪绵绵,自脚畔堆叠。扑面而来的狂风暴雪中,洛宁慌不迭地抱紧双臂,缩了缩身子。隔着雪幕,隐隐约约见悬崖之上的青衣少年。见她看来,那少年扬唇浅笑,隔空朝着她伸出一直手臂。 宽大的衣衫灌了满袖风雪,将他的身型勾勒地愈发单薄劲瘦。 她刚迈开步子向前一步,越见骤然间风雪越来越大,雪幕将二人彻底阻隔。 再靠近,通身只有刺骨的寒意。 “知韫哥哥!”随着额角传来的一阵磕痛,洛宁捂着伤处从梦中醒来。 正恍神间,马车已经跌得不成样子。 上山了吗? 无论是京城里的苍台山,还是湖广的鹤别山,她都不喜欢。上回被杨晟真丢在山上,险些被王夫人活活掐死。 洛宁扶着额头,坐直身子也不愿去看窗外。 脑袋如小鸡啄米般点个不停,车窗外却传来砰砰叱叱的声音,极为吵闹。 洛宁本想自动忽略那声音,可一回神,那个声音听着怎么如此像兵刃相接声? 莫非真的出现了山匪,要劫财躲物? “发生什么事了?”洛宁隔着车帘询问前头的车夫。 “无事,道路崎岖,车窗外是悬崖峭壁,高耸的骇人,公子坐安稳即可,切莫掀帘俯看。”他余光迅速瞥向两侧的人马,劲量压低心中的急切,执着鞭子狠狠地朝着马上一甩。 马车飞跃而过,跳过一处凸起的土垒,再次落到地上时发出砰的一声。洛宁果然被晃得头晕眼花,腹中干呕。 恰在此时,周遭的打杀声愈发惹耳,饶是洛宁再头晕眼花也听出了不寻常。她急忙掀开车帘,倒是被眼前的一幕惊得瞠目结舌。 哪有什么悬崖峭壁,刚掀开帘子就对上一双冷若寒冰,阴沉至极的锐眸。那人面色冷峻,薄唇紧抿。剜着眼眸瞪过来,恨不得吃了她似的。 洛宁哪见过这种场面,心下一慌旋即放下帘子。 “公子,前面还有土垒,你且坐稳了。”车夫不知道方才的事,还以为洛宁好蒙骗。 方才那人是谁,为何会以那样淬了毒的目光盯着她?脑海里闪过之前老车夫说要去报官的事,可她的车夫并未停下,这人不见得就是官府的人。 一阵破空声隔着车帘划过车边,骑在马上的男子旋即摆手做出指令。 “停车!”随着耳畔男人的一声怒斥,咯吱咯吱的车轮终是停下了。洛宁未缓过神来,身子前倾,额角又磕到了车的前壁上。 郭钦长腿一跨,跳下马。含身进去扯着洛宁的胳膊将人拉下车厢。而后转身锐眸眯起怒视着身后不远处的一群人。 洛宁刚抬眸,一眼就看见了十丈之外的男人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神情忧虑。 “知韫哥哥!”一瞬间的恍惚,洛宁看着对面那男人泪眼模糊。 砚池肩膀上中了一刀,一个趔趄没站稳,险些摔倒。 这动作旋即被泪眼朦胧的女子看在眼里。 砚池?墨七?还有中间坐在马上一身白袍的男子,这分明就是杨晟真! 郭钦见状,冷笑出声,攥紧皓腕的利爪直接掠到纤细的后颈,猛地用力后掰,女子芙蓉面上的一双黛眉便紧紧蹙起。 “真是有意思,想不到杨二公子,不仅喜欢多管闲事,还喜欢给自己带绿帽。” 洛宁伸出手在他怀中挣扎着,痛苦的神情令对面的男人心头一紧。 “郭钦,放了她。”他微敛剑眉,神色紧绷,开口淡道。 “多管闲事。方才你伤了我不少手下,我暂且可以不追究。”郭钦沉着脸,垂眸打量了洛宁几眼,“只是这个女人,我今日一定要带走。” “那我若是不同意呢?”他没有看洛宁,只是冷眼觑着郭钦。 “那我便先杀了她,再杀了你,用你们这些顾家狗贼的命,去祭奠我叔父的在天之灵!”
第72章 原罪 巍峨的青山绵延不绝, 将炽热的光线尽数阻挡,留下一片沉沉的阴翳。 坐在马上的男人眼帘微阖,兀自思量, 视线自身前那两人逐渐转自群山之上。 他算到了郭钦的先下手为强,却算漏了他竟癫狂至此。如今若真要打斗起来,非死即伤。到时候湖广的事也会受到牵扯, 京城那处更不好交代。 “你是至德十六年武举出身,如今身居北镇抚司指挥使。”良久, 月白色的衣袂随风飘扬,男人徐徐开口, “从至德二十年开始, 你备受先帝青睐, 郭氏一族也因你而重振门楣……你可曾想过, 今日冲冠一怒的后果?” “至于这个女人, 她如此负我辱我, 任凭坑蒙拐骗寻了顾岚川的庇护,如今倒是事情败露后妄想一走了之。思及此, 又怎么能这般轻易令她逃了?” “落在我手里, 同样也叫她生不如死。”杨晟真微抬下颌,冰冷的视线远远落在对面的雪青衣衫上。 “所以,杨二公子的目的是同我一致,都是要这个女人,”郭钦掐着洛宁的脖颈,垂眸扫过那令人憎恶的相似容貌,扯唇冷道, “去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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