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太子妃的事为何不禀报?”陆酩向来喜怒不形于色,难得像今天这样将火气挂在脸上。 谢治低下头回道:“先前皇后娘娘确实传了信给臣,殿下向来以公事为重,皇后娘娘嘱咐臣等回了奉镛再禀明。” 加上殿下近日情绪不佳,谢治想着所幸不去触霉头,免得再殃及池鱼,没成想殿下还是知道了。 谢治从袖中取出一份信,毕恭毕敬地呈上。 陆酩一目十行读完了信,手里的薄纸被揉搓成一团,额上的青筋凸起,“太子妃人呢?” “诏书下的当天就回燕北了。”谢治回道。 他忽然想起什么,面色犹犹豫豫,嗫嚅许久,最终还是开口,“太子妃走之前也传了封口信,殿下您听是不听……” “念。”陆酩沉着脸,冷冷吐出一个字。 这次牧乔闹的着实过了,他倒要听听她能说些什么来求他。 谢治清了清嗓子,一字不落地复述:“太子妃说殿下嫌她的字丑看不懂,那就只传口信便好。她祝殿下和沈姑娘百年好合。她与殿下从此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简简单单三句话。 一句比一句刺耳。 陆酩轻呵一声,藏在袖中的手捏紧成拳,漆黑狭长的眸子眯起,幽幽的瞳孔背后深不可测。 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她好大的胆子!
第4章 牧乔回到燕北,没有见到裴辞。 他的小院紧闭。 牧乔敲门,始终没有人应。 她闻见小院里传出的淡淡药味,知道先生就在院中,只是不愿见她。 牧乔不再打扰他。 先生若想见她了,自然会见。 之后的一连半月,牧乔都是在西郊草原上过的。 秋季的野鹿最为肥美,鹿角、鹿皮和鹿血都能卖不少钱。 牧野的军职俸禄,全都分给手下的将士和遗孀了。 而她从皇宫离开时,一件东西也没带走。 阿翁一个人时还凑合,加上她以后,日子过得紧巴巴。 牧乔从集市卖掉猎物,掂了掂手里的银袋子,这下够她和阿翁吃一个月的了。 她慢悠悠晃荡回牧府。 周围的行人皆捂着鼻子对她避而远之,投来嫌弃的目光,好好一个俊俏郎君,怎么这么邋遢。 这也怪不了她,换了谁扒完鹿皮,滋一身血,再半个月没洗澡,也能沤得这么臭。 没走到家门,牧乔就见远处一辆装饰繁复的马车在府门前停下。 车帘被侍从掀开,一道熟悉的身影出现在她的眼前。 陆酩的身形挺拔修长,绛紫锦衣华服衬得他高贵冷肃,散发着一股与生俱来的威压,在他身边的人好像自动矮了半截,皆对他俯首臣服。 他的表情淡漠,踩着杌子走下马车,狭长的眸子睨着跪在他脚边的阿翁。 牧乔眼睫微颤,原本勾笑的唇淡了下来。 陆酩怎么会来燕北? 牧乔银袋子收进袖中,转而取出獠牙鬼面,戴在脸上。 她深吸一口气,大步流星向前,伸手挡住了要迈步进入牧府的男人。 “——太子殿下留步。” 陆酩的耳畔响起一道清朗少年音,他微垂眸,眼前出现一只手臂,玄色的窄袖绑着皮质护腕,白皙纤细的手指指缝掺着黑泥和干涸的血迹。 陆酩蹙起眉,不动声色向后退一步,离远了些。 他的眼皮掀起,看向拦路者,青面獠牙的鬼面具分外醒目。 面前的少年一袭蓝色束袖衣袍,墨发高高束起,银质发饰缠绕其间,额前的碎发轻晃,黑面镂金革带紧扣衬得他的腰身精细有力,干练利落的打扮,透着一股恣意洒脱。 只是他浑身上下无一处干净整洁,血渍斑斑,肩上还扛着一只生鹿腿,散发出难以忽视的腥臭。 站在一旁的谢治干呕出声,跑到远处抱着柱子狂吐不止。 若不是见到真人,陆酩都要忘了,那个受万民敬仰的牧将军,还未满双十,不过仍是个少年。 牧野从会走路说话起,便跟着牧家的铁军出入战场,是尸山血河里养出的军事天才。 “牧将军。”陆酩默默屏息,从容地和他打招呼,声音低缓徐徐。 牧乔忍不住心头一颤,但很快恢复镇定,迂回逢源道:“牧某卸甲归田多年,早已不是什么将军。” 陆酩垂眸细细打量眼前这个打猎归来的男人,面具遮住了他半张脸,只余一双眸子干净澄澈,倒好像真如他自己所说的,归隐田园,不问世事。 陆酩倒也懒得去试探,他此行目的并非是牧野。 “牧乔人呢?”他问。 “死了。”牧乔面无表情回,她将跪在地上的阿翁扶起,让老人带着鹿腿先回府。 阿翁按住她的手腕,知道她的脾性,忍不住低声提醒:“别惹事。” 牧乔和阿翁对视一眼,微微点头似是应承。 直到老人的背影消失在视线中,她砰得一声阖上府门,一手负于身后,一手横出扫向外,冷声道:“殿下请回吧。” 抱着柱子将胃里吐干净的谢治擦了擦嘴角。 普天之下,也就牧野敢如此不敬皇威,将太子殿下拒之门外。 陆酩压根就没相信牧野的话,薄唇轻勾,低凉淡淡道:“牧将军说笑了。” 从前牧乔很喜欢他的声线,清雅别致,如醴泉潺潺,像是没有任何事情能掀起他的波澜。 就连说她死了,他也是这样漠然的反应。 牧乔的心口莫名发闷,她窜起火:“谁跟你说笑,她抱着石头投湖死了,就在牧府后花园的池子里,殿下要是想捞,还能捞出些骨头。” 说完她转身就要走,不料肩膀被一只大手死死掐住,像是要把她的肩胛骨碾碎。 “你再说一遍?”陆酩的嗓音冷沉,一字一顿,听起来终于有了一丝裂痕。 牧乔却已经没了耐心,反手扣住他的手腕,一个过肩,将人往前摔去。 陆酩目色凌厉,反应极快的腾空翻身,抬脚就往牧野的身上踹。 震怒之下,他用了十成的力。 牧乔倒吸一口冷气,胸口柔软处传来剧烈的疼痛。 就算太久没有打架锻炼,身手是差了些,她却没想到能在阴沟里翻船。 方才若非顾及他不会武功,她哪会只出三分力,还让他反将一军。 原来陆酩连不会武,都是骗她的! 牧乔被这一脚踹飞,脑袋撞上大柱子,发出的磕碰声清脆扎实。 旁人听了都忍不住心里发颤,听这声音,得撞的多狠。 牧乔眼前金星闪烁,她颤颤巍巍指着陆酩,喘着粗气,咬着牙:“你、你给我等着!” 狠话放完,她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青色的石柱上,从她脑袋抵住的位置,蜿蜒曲折流下汩汩鲜血,很快会合成大片的红色浅滩,触目惊心。 …… 牧府门前,鸦雀无声。 谢治打了两个手势,躲在暗处的影卫立刻行动,处理看到刚才那一幕的无关人等,所幸牧府偏僻,平日也不敢有百姓前来打扰,除了从奉镛跟了一路的秦王眼线,并无旁人受连累。 若不是万分紧急的关头,太子殿下从不会暴露他会武的事实。 陆酩习武,而且不光会,还相当精进,师从青峰山剑宗。 朝中老臣都道太子殿下与先帝年轻时最像,将权谋玩弄股掌之间,就连多疑的性子,也是一模一样,非得手里留着许多底牌。 陆酩显然也是始料未及,看着血从昏倒在地的少年脑后流了出来,浸湿了地板。 “……” 到底是牧乔的亲兄,他现今来接人回宫,总不好还把她哥哥打伤。 陆酩抬手拧了拧眉心,道:“谢治,送医。” 谢治应了声:“是。”然后走到牧野将军身边,弯腰,将他扛在了肩上。 谢治掂了掂肩膀上的人,一愣,没想到牧野的体重比他想象中的要轻多了。 陆酩没有再管被他打得头破血流的牧野,推开府门,迈步进去。 牧府内没有下人,亭台水榭少有人打理,植被生长随性凌乱,杂草丛生,沿着回廊走到底,偌大的湖塘占据了牧府大半的空间。 陆酩盯着那平静的绿色湖水,眸色沉沉,抬手下令:“抽干湖里的水。” - 谢治到医馆后,医馆的刘大夫一见到伤者脸上的青色獠牙面具,神色闪动,提起衣袍就要往医馆外跑。 谢治拿起腰间佩剑,挡住他去路:“人还没治,跑什么?” 刘大夫急得跺脚:“滚开滚开,我要去请裴先生。” 他不认识谢治,只以为是牧野身边新来的兵,讲话也不客气。 谢治是太子殿下身边亲卫,出生亦是名门望族,家世显赫。若在奉镛,别说寻常大夫,就是太医院院士对他讲话也要客客气气。 他这还是头一次被除了太子殿下以外的人喝令滚开。 谢治的拇趾抵住剑柄,露出一截闪着寒光的剑身,问道:“裴先生是何人?你还治不了?” 刘大夫被那剑身的寒光震慑,无奈指了指门前小厮,派他去请裴先生。 他与谢治解释:“牧将军常年征战,身上伤病多,裴先生是将军专用的大夫,将军不喜生人近身,只有裴先生能替他看诊。” 闻言,谢治望一眼躺在诊塌上的牧野,他的双眸紧闭,脸色惨白,头上的血还在滴。 “他都这样了,还挑什么大夫啊,赶紧看了得了。” 刘大夫摇摇头,牧将军征战那些年,他随军当军医,不管多紧急的情况,牧将军都只认裴先生。 即使有一次为攻下城池,牧将军不慎腰部中了箭伤,而裴先生还在军队后方,他也是硬生生挺到了先生来为他医治。 燕北常年受蒙古骑兵侵扰,若非牧家三代护佑,牧野荡平九州,他们哪来这些年的安居乐业。 燕都人对于牧野的拥护与敬重之情,不是奉镛那群只知靡靡之音,娇娇美人,纵情于声色里的王侯贵戚所能理解的。 即使牧将军不省人事,他以往的习惯也要遵守,惟恐他醒来不悦。 谢治却觉得北地民风不光粗野,就连脑子也不灵光,不过看个病,还要那么多讲究。 他懒得再等什么先生来,将剑落回剑鞘,从腰间摸出一锭金子,放在药台上。 “人就交给你了,治好了送回牧府。”说完,他跨过门槛要离开。 刘大夫看着那沉沉的金锭子,眼皮跳了跳,刚才心里念着牧将军伤势,忽略了谢治的口音并非燕北当地人,而是操着一口南方官话。 虽然奉镛距离燕北千里之远,但废太子妃的消息早在月前就已经传到了燕北。 前有牧野将军被软禁府内,后有他的亲妹被废太子妃位。 在燕北百姓眼里没有皇权,谁护他们便敬谁,皇权亏待了他们敬的,那便连皇权也不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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