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野将军在府里闭门不出已经三年,如今奉镛来了人,出来就破头见血,昏迷不醒。 刘大夫涌起一股怒,抄起药台上的金锭,用力朝谢治砸了过去。 “你算什么东西,哪个贵人的狗腿,也敢拿这脏玩意儿辱我的医馆!” 谢治的身手敏捷,躲开了从后面扔来的金锭,若是刘大夫光辱他便罢了,偏偏他还带上了太子殿下。 谢治黑了脸,转身拔剑拿下了刘大夫,等在医馆外的侍卫上前,将刘大夫带走。 刘大夫毫无惧色,双手被人压着,还要边走边骂:“奉镛来的人,真是好大的架子,来燕北作威作福!” 周围百姓聚了上来,皱着眉指指点点,有一个抱着小孩来医馆看病的粗布衣男人,瞧见刘大夫被抓了,直接冲了上来,不肯谢治带走人。 有了一个出头的,其他人也不再做看客,你一言我一语的骂,那骂里不光是为刘大夫,还暗藏了对奉镛的仇视,气他们欺辱牧将军和他的亲妹。 法不责众,谢治总不能把整条街的百姓都抓走了,在他被唾沫星子淹死之前,只能放了刘大夫,赶紧离开。 走时,人群里不知道是谁,朝他丢了一颗臭鸡蛋,砸在脑门上裂开,蛋清蛋黄混着臭味流了下来。 而燕北百姓在谢治走了许久,也还凑在一起骂,骂了谢治祖宗十八代,谢治这辈子都没听过那么多脏字脏词。 - 牧乔躺在医馆床榻上,头昏脑胀,失血过多令她浑身发冷。 她听见外面吵吵嚷嚷的声音,眉心紧蹙,刚要睁眼去看,眼前忽然盖了一条白色绸带,冰凉柔软。 “别管了,睡吧。”男人的声音低缓,如那绸带一般温柔。 牧乔听出了是裴辞的声音,紧绷的神经放松下来。 她伸出手,扯住了男人衣袖,低声喃喃:“先生,好疼啊……” 裴辞为她解开束发的动作顿了顿,冷白修长的十指绕过她乌黑绸发,在其间停留。 这是他第一次听见牧乔喊疼。 尸山血河里爬出来的时候没喊过,去了一趟奉镛回来便喊疼了。 她在奉镛,是多疼啊……
第5章 陆酩站立于湖边,望着湖水的水线渐渐下沉。两个时辰之后,侍卫打捞上来一具尸骨,白骨森森,沾了塘中淤泥。 左右无人敢言,就连呼吸也屏住,生怕沾染太子殿下的周身寒意。 陆酩凝着那具白骨,鸦羽似的眼睫盖住了瞳孔里的情绪,许久,他缓缓下令道:“去请仵作。” 谢治尚未归,同在陆酩身边护卫的赵阔应声,刚走出两步。 “等等。”陆酩叫住他,“找徐州衙门的仵作来。” 燕北包含蓟州、燕州与景州三州,徐州靠南,与燕北相邻,牧野的手还伸不过去。 “骑孤的马。” 赵阔跪下,诚惶诚恐地接命。 太子殿下的御马名为踏月,是极为珍贵的汗血宝马,通体雪白,可日行千里。 赵阔跨出牧府门时,和谢治撞了满怀,闻到他身上一股泔水味,忙捂住口鼻。 “你掉茅坑了?” 谢治知道殿下喜洁,他特意回了一趟客栈,洗净换了身衣服才回来复命,只是那鸡蛋也不知道坏了多久,令人作呕的味道实在散不去。 谢治一脸晦气不愿多说,问赵阔:“你干什么去?” “请仵作。”赵阔拉住谢治,“湖里真找出了一具尸骨,太子妃她莫不是……” 谢治狠狠剜了他一眼:“做你的事,少议论殿下的内事。” 赵阔噤声,离开牧府,骑上汗血宝马,赶赴徐州。 仵作在傍晚时分被赵阔提来,当着太子殿下的面,战战兢兢从木箱里取出验尸工具。 陆酩的目光淡淡,就那么盯着他动作。 仵作被盯的脊背发麻,一不小心,手里的头骨掉在地上。 陆酩的眸光沉下来,添了三分凉意。 仵作颤抖着手去捡那头骨。 陆酩先他一步,弯腰捧起那头骨,也不再交予仵作,而是抱在怀里。 他的手掌很大,单只便能拢住头骨的后脑勺,如玉如竹的手指在上面来回摩挲。 陆酩缓缓闭上眼,似乎是在回忆,将手中冰冷的头骨与他曾经捧起抚摸的头颅重叠。 仵作硬着头皮,心惊胆战的完成验尸。 陆酩问:“如何?” 仵作:“回禀殿下,死、死者是一具女尸,根据骨龄推测在十六至二十岁之间,死亡时间为三个月之前。” “三个月,”陆酩的声音凉凉,“尸体便能变成白骨了?” 仵作:“尸首沉于湖底,若被鱼虾吃、吃食,淤泥加快肉身腐坏,也不是不可能……” “伤呢?” 仵作一愣。 “琵琶骨上。” 仵作了然,垂下眼继续回禀:“尸骨左侧琵琶骨上确实有磨损,应该是生前受过挫伤。”那琵琶骨上的挫伤严重,血渗透进了骨头,经久不散。 “……” 陆酩摩挲掌中头骨,指尖打转儿,长久无言。 - 绿萝跟随侍卫经过回廊,看见坐在湖边石凳上的太子殿下。 晚风吹起他浓墨般的乌发,绛紫色的锦衣长袍在暮色里更显矜贵,他阖着眸子,精致深邃的五官生得极好,眉眼里有与生俱来的尊者气质。 只是陆酩的手里捧着一个头骨,森森白骨,两眼凹陷出空洞,将他整个人衬托得妖异诡谲。 绿萝垂下眼,不敢再看。 她被带到太子殿下面前,余光注意到石桌上垫着一张干净的素锦,锦上整齐摆着余下的白骨。 陆酩问道:“你是太子妃的贴身宫女,太子妃近日有何反常?” 承帝废太子妃的圣旨早就昭告天下,但太子殿下如今还称废太子妃为太子妃,旁人也不敢出言提醒。 绿萝跪在地上,蜷缩成团,声音发抖:“奴婢蠢笨,未、未曾发现太子妃有何反常。” 陆酩的神色不变,依然摩挲掌中颅骨。 别说是绿萝了,在牧乔提出和离之前,他也没有觉出一分半点的异常。 他的这位太子妃啊,跟了他三年,最是安分。 除了礼数差了些,挑不出错处,即使王皇后对她诸多不满,甚至想让王家的女儿取而代之,陆酩也没有要换掉她的打算。 没成想,她自己倒是做的决绝。 三年时间,陆酩对她倒也不是没有感情。 不然也不会冷了她三个月,又亲自来了一趟燕北,他甚至带来了绿萝,想到回奉镛的路上,有人伺候她。 “是孤哪里做的不好吗?”陆酩忽然发问。 绿萝浑身颤栗,将脸埋得更深,几乎匐匍在地。 “殿下是天底下最尊贵的人,能当太子妃,是寻常女子十辈子也修不来的福分,又怎么会有不好呢。” 陆酩没有看绿萝,垂眸凝着石桌上的森然白骨,他扯了扯唇角,若是好,还至于做到这一步。 许久。 他淡声道:“都退下吧。” 众人垂首倒退离开,湖边只剩下陆酩。 陆酩敛眸,和头骨空洞的眼睛对视,他忽然想,如果那天他从东宫离开时,回一下头就好了。 他连对牧乔的最后一面都模糊了,不记得是哪一眼,哪一面。 陆酩抱着头骨,静坐了一夜。 翌日。 谢治来报,奉镛生变。 承帝子嗣众多,陆酩虽为皇后嫡子,但朝廷党派与后宫妃嫔之间亲缘关系混杂,并非所有臣子都是坚定的太子党。 如今沈太傅被害,陆酩在朝中少了一部分助力,那些皇子们哪个不是虎视眈眈,都想在皇权上掺和一脚。 而承帝多疑,储君在未成为君主之前,永远是他的威胁,不得不防。皇子们的心思,承帝心知肚明,却袖手旁观,看他的儿子们,谁能斗赢到最后。 在皇家,没有兄友弟恭,只有成王败寇。 若陆酩败了,便只剩下死路,连带他的母族,还有那些太子党一并倾覆。 他在燕北花费的时间,耗费的心神,已经够多。 陆酩将颅骨放回那一堆白骨之中,敛下眸子,再次抬眼时,漆黑瞳孔已是一片清明,无其他情绪干扰。 “即刻启程,”他淡淡道,“太子妃的尸骨一并带走。” 他未曾说过要休妻,牧乔既然生是东宫的人,死也要死在东宫。 当他的鬼。 - 牧野醒来时发现自己不在医馆。 她躺在一张床塌上,眼前的青色幔帐朴素淡雅,素纱窗半开着,有清风吹进来,带着丝缕清竹香,将幔帐轻轻拂起。 牧野辨认出了空气里除了那君子竹的清香外,还有淡淡的血腥气,像是一滴赤墨落进澄澈湖海那么浅淡,却让她的神经瞬间紧绷,她倏地睁开眼睛。 那是一双像雪原苍狼般锐利孤绝的眸子,戒备地看着周遭。 牧野的手摸至腰间,没摸到藏在其中的短刃,她只穿了一件中衣,身上的各处暗器都被卸了。 “在我这里也睡不安稳?”窗外传来一道清雅声音,裴辞走过廊檐,推门进来。 牧野抬起眸,望着朝她走来的男人,一身月白色长袍,束银玉冠,身形颀长绰绰,他的眉眼柔和,笑吟吟的,如玉般温润。 牧野微愣,下意识叫他:“先生。” 她听见自己的嗓音哑得厉害,后脑勺的地方传来隐约痛感。 裴辞走到案边,往莲花香炉里又添了沉香。 牧野伸手摸到后脑勺,摸到了纱布,隔着纱布,她摁了摁,一阵刺痛。 她的脸上没什么表情,似乎对于痛感已经麻木。 纱布渗出血来,沉香也盖不住那味道了。 “刚给你治好,你又手欠,真该把你的手绑起来。”裴辞走至床塌,解开纱布,替她查看伤势。 牧野喜欢痛感,痛感和血腥气能让她在战场里时刻保持清醒和警惕。 “我怎么会在你这里?”她问。 裴辞垂眸,撩开她的黑发,凝着那殷红的血块,温润的眸子沉了沉。 “我还想问你呢,脑袋怎么磕的这样厉害。”牧野和太子打的那一架,没有活人看见。 “……” 牧野低下头,乖乖任由裴辞碰她的脑袋。 头部是一个人最薄弱的地方,牧野的父亲便是叫殷奴人砍掉了脑袋。 牧野那时只有七岁,懵懵懂懂打开了送到牧府门前的锦盒,看到了里头血淋淋的脑袋。 她受了惊吓,大病一场,差点没死了,多亏裴辞的老师江神医相救。 虽然人活下来了,但吃了许久的药,江神医云游四方,将裴辞留在牧府,裴辞在牧野身边,一待便是十余年。 除了裴辞和阿翁,牧野从不让任何人近身,就算是碰到头发丝儿也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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