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曾经不忿于世道对女子的苛刻,她还不够努力刻苦吗,为何依然处处碰壁?失望的次数多了,她逐渐平静,看似是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其实,她只是麻木了。 她已经习惯了自己的努力得不到任何回应,就像这次考中武举却不被兵部授官,任遥愤怒归愤怒,心里却也觉得正常。 原来不知不觉间,她已经失去了反抗的力气。可现在任遥突然生出种激荡,哪怕世道是座大山,只要地下还有一丝缝隙,藤蔓就可以破土而出,刺穿巨石。兵部那群老古板不承认女子,不肯给她授官,那她就去找能接受女子做武将的人。她相信,有志者事竟成,天无绝人之路。 明华裳和江陵陪着任遥痛痛快快在长安玩了一天,即将宵禁他们三人才各自回家。明华裳如今住在独门独户的小跨院里,出入非常方便,她轻车熟路地从侧门溜回家,一推院门,却发现屋里的灯亮着。 招财等人看到明华裳回来,忙上前道:“娘子,您可算回来了。二郎君已等了许久了。” 明华裳飞快瞥了眼窗户,压低声音问招财:“他什么时候来的?” 招财同样悄声说:“早了,晚饭后就直接过来了。今日二郎君中进士,国公和老夫人特别高兴,下令晚宴大办。结果娘子不在家里,老夫人特别生气,当即就让仆人将娘子‘请’回来。多亏了二郎君出面劝住老夫人,没让家仆打扰娘子玩乐,还说要在这里等娘子,如果娘子出了什么事,他一力承担。二郎君都等了一个多时辰,他不说话也不用点心,就握了卷书在屋里看。娘子,您要是再不回来,奴婢们就真要被吓死了。” 因为明华章在,招财进宝几人都不敢在屋里待着,全挤在院里,望眼欲穿地盼着明华裳回来。谁想这一等竟然等到了宵禁,别说明老夫人,便是招财进宝四个丫头也觉得明华裳太过了。 兄长高中,这么大的日子明华裳做妹妹的竟然不在身边,实在太不像话了。明华裳干笑,对四个丫头使眼色:“我知道了,你们都退下吧,我和二兄去说。” 在招财几人眼里明华裳和明华章是兄妹,独处不是什么大事,她们行礼后就各自回房歇着了。明华裳拎着裙角,蹑手蹑脚靠近灯光,然后猛地推开窗户:“二兄!” 她本意想吓他一跳,但对明华章而言,她进门那么大的动静,之后又和小丫鬟嘀嘀咕咕那么久,这种水平还想埋伏他,属实把他当聋子。 明华章丝毫不为所动,淡然地伸手护住烛芯。微弱的烛火跳动两下,颤颤巍巍地站起来,书卷上重新恢复明亮,火光透过他的手映出来,像剔透细腻的暖玉。 明华裳见他毫无动静,失望地放下手,撑在窗沿上:“你怎么都没反应?没意思。” 明华章就当没听到后面那句嘟囔,问:“回来了?今日和任遥他们去哪了?” 明华裳惊讶:“你怎么知道我和他们在一起?” 明华章轻轻笑了声:“全长安都知道江安侯世子一掷千金买下全城的花,给平南侯府的小姐庆祝武举夺魁。现在不少人称赞任遥是将门虎女,不坠任家枪的威名呢。” 明华裳知道江陵金钱攻势的效果会不错,但没想到竟然这么好,连今日官场主角明华章都听到民间的议论了。明华裳心里高兴,凑到明华章身边,说:“钱是江陵花的,顺口溜是我编的,怎么样,我编的不错吧!” 明华章微叹了声,放下书,转身,在她脑门上弹了一下:“读书不用功,这类歪门邪道你倒冲得最快。有这点时间帮任遥谋官职,不如想想明日请安你要怎么和祖母、父亲解释。” 明华裳不在意,她从窗户上爬起来,背着手蹦蹦跳跳进屋,说:“有什么难的,反正我这块木头都朽了十来年了,祖母和父亲早就习惯了。大不了禁足罚抄呗,反正阿父又不舍得打我。” 明华裳颇有种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洒脱,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明华章最初无奈又好笑,慢慢的,心里涌上股悲。 镇国公对明华裳十分纵容,而明老夫人重男轻女,对于不上进、不讨巧的孙女,连责骂都吝于施舍。 可是,本不该如此的。 明华章的笑容再也维持不住,而明华裳已经坐到罗汉床对面,她见明华章怔松,轻轻在他眼前挥手:“二兄,你想什么呢?” 明华章回神,注视着明华裳,欲言又止,最后叹息般道:“明日我陪你一起去请安。如果祖母执意要罚你,我替你承担。” “哎别。”明华裳忙道,“我没和长辈通禀就晚归,本身就是我的错,被罚也是该的。二兄你刚刚考中进士,接下来有许多宴会、诗会要参加,哪能因为我这点小事连累你。” “你是我的妹妹,你被长辈罚,还能叫小事?”明华章说,“不用说了,反正那些诗会我也不想参加,不如陪你禁足。” 他说的这样自然而然,堂堂正正,明华裳怔了下,心里涌上股难言的滋味。 这样好的人,是她兄长。这样好的人,只能是她兄长。 明华裳掐住掌心,快速回神,笑着道:“好啊,不过祖母才不舍得耽误你的前途呢,二兄若这样说,祖母肯定得生气,最后惩罚只能不了了之。多谢二兄救我!” 两人在灯下闲话,亲昵嬉笑又不逾礼数,像极了普通人家关系好的兄妹。明华裳几乎都怀疑前段日子葡萄树下的对话是她幻觉,可是窗外吹来一阵凉风,葡萄叶在夜空下沙沙作响,明华裳便又知道,不是幻觉。 他们就踩在兄妹情和过界的边缘,来回试探。有些时候明华裳不小心过界,她急急忙忙退回来,明华章又会上前一步,若有若无,似真似假,明华裳也分不清到底是巧合还是有意。 就如现在,明华章含笑望着她,双眸在灯下波光潋滟,缱绻如春波,似开玩笑问:“谢礼呢?” 明华裳微怔,她也分不清他是作为兄长调侃妹妹,还是作为男郎和女子暧昧。任何时候,一个男人帮了女人后以说笑的口吻提起谢礼,都绝对不是礼节性的对话。 明华裳顿了瞬息,也笑道:“当然有。还没祝贺二兄高中,今日游街时,我本来想给你投花的,可是我只买了两个香囊,怕被苏兄、谢兄误会,我就没投。正好趁现在一起送给二兄!” 明华章眼若秋水,气定神闲,道:“你送给我的该不会是白日给任遥的那种吧。” 明华裳伸向袖间的手一顿,别说,还真是。 她要是听不懂明华章的言外之意就白活这么多年了,明华裳见风使舵,从袖里随便摸了个新荷包,脸不红心不跳地对明华章说:“当然不是,二兄是我最重要的人,怎么能和别人用一样的东西!给二兄的当然都是独一份。” 明华裳言之凿凿地说完,才看到拿出来的荷包。她盯着上面看不出物种的绣花默了下,面不改色地放回去:“我拿错了,其实给二兄的是另一个。二兄稍等,我去里屋拿。” “不必。”明华章探身,长臂一揽将她手里的荷包夺过来,在灯下仔细看那个歪歪扭扭、针脚混乱的荷包。明华裳眼皮狠狠跳了下,只觉得自己这辈子的脸都丢完了,忙要夺回:“二兄,这个太丑了,我给你换一个……” 看荷包上的绣工,除了明华裳,别人着实很难达到了。看得出来她是真的不太擅长做针线,但正因如此才显得珍贵,明华章伸手,轻轻松松扣下她两只手腕,将那个丑得别致的荷包系在腰带上:“我就要这个。只有独一无二才有意义,若是人人都有的东西,再精巧贵重,我也不要。” 明华裳眼皮又跳了下,是她的错觉吗,她怎么觉得,明华章这话意有所指呢?
第80章 马球 明华裳想到今日她的香囊本来打算抛给苏行止,莫名有些心虚。她呵呵干笑了两声,说:“二兄文武双全,玉树临风,自然什么都值得独一无二的。” 明华章手指摩挲着荷包,睫毛敛着,看不清眸中神色。他不紧不慢道:“裳裳在我心里也是独一无二的。只是不知,在你心里,我可是独一份?” 明华裳发现自从那夜两人谈话不欢而散后,明华章的态度就越来越奇怪,也越来越有攻击性。明华裳拿不准是他故意为之,还是她自作多情,她含糊说:“我只有二兄这一个兄长,当然是独一份。” 明华裳默默在心中补充,明华章是她前十六年里的唯一,苏行止是她回苏家后唯一的兄长,没毛病。她只是少说了一个前提条件,怎么能算撒谎呢? 明华章心里终于舒坦了,他放下书卷,起身道:“看到你平安回来,我就安心了。时候不早了,睡吧。” 说完,他顿了顿,道:“裳裳,记住你今天的话。我不求和任遥比,但至少,不能让其他男郎超过我。” 明华裳抬头,无意撞入明华章的眼睛。他们一个站一个坐,明华章居高临下,烛光在他身上投下一片阴影,那双眼睛隐在半暝半暗中,水润幽深,波光平静,显得十分意味不明。 那种奇怪的感觉又来了,明华裳莫名觉得现在的明华章像一只狩猎的猫,看到猎物后守着不吃,用爪子拨弄两下,不下手但也不允许猎物离开他。她顿了顿,笑着站起来,没怎么上心地应下:“好。二兄慢走。” 明华裳起身后能更清晰地看到他的眼睛,里面清澈见底,黑白分明,仿佛刚才那一眼只是明华裳错觉。她送明华章出门,刚到房门口明华章就让她止步,嘱咐好明日请安时间后,就转身走入萧萧秋风中。 明华裳玩了一整天,早就累了。她很快就将方才的对话抛之脑后,简单梳洗后便睡了。 第二日明华章和她一起去请安,果然明老夫人脸色不善,但有明华章在,老夫人不方便发作,只能冷着脸骂了明华裳几句,让她抄书静静性子。 明华裳心态好得很,被骂几句实在不痛不痒,但明华章却受不了了。明华章不方便明着指责老夫人,便私下里往明华裳的院子里跑,给她送来了许多补偿。镇国公也担心女儿心里难受,一个劲地买外面的新鲜玩意来给她解闷。 明华裳每日都有最新鲜的美食直供,有各种玩具逗趣,还能光明正大不出门,简直过上了她梦想中的生活。她装模作样抄了几页女则,之后就该吃吃该睡睡,过得比平常还舒坦,一时简直让人怀疑,到底是她被长辈罚,还是长辈被她冷暴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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