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片刻,屏风后走来一位轻裘缓带、环佩叮当的女子,她亲手扶起任遥,笑道:“任娘子请起。你今日巾帼不让须眉,大大给女子争了气,陛下很是欣赏。娘子里面请。” 任遥认出来这就是被称为巾帼宰相的上官婉儿,整个人都仿佛踩在云中,十分不真实。她被拉到屏风后,看到了一位锦衣华服、面容冷肃的老妇人,任遥意识到这是谁,慌忙下拜:“臣参见陛下。” “免礼吧。”女皇淡淡抬手,说,“赐座。” 任遥战战兢兢坐下,浑身绷得僵硬。女皇察觉她紧张,还让人给她上茶。 女皇说话时自然随和,丝毫没有凌人之气,仿佛一个宽容睿智的祖母,一点都看不出来这是一个近乎把夫家屠尽、制造了十年酷吏黑暗统治的皇帝。女皇问:“听三郎说,是你主动自荐,帮三郎他们打球。他还说,你是今年的武状元?” 任遥没想到临淄王竟然还在女皇面前提起了她,十分诚惶诚恐:“是臣女,让陛下见笑了。” 女皇淡淡应了声,说:“敢自荐是本事,有什么可笑的?你既然是武状元,为何朕没听说过你?” 任遥犹豫片刻,觉得兵部那些人敢做,就不能怪她说,遂道:“兵部侍郎觉得女子应当相夫教子,臣一介女流做武状元,实在不成体统。所以,并不曾给臣授官,陛下自然不知。” 上官婉儿这时候抬头,无声望了任遥一眼。女皇脸色没有变化,淡道:“女子考武举本就有许多为难,你还能夺得武状元,实在是不可多得的人才。你为何要报武举?” 任遥捏紧拳心,她知道面圣要谨慎,每一句话都要三思,可是她努力多年的目标就在触手可及的地方,只要女皇一句话,任家的爵位就能解决。任遥根本无法控制,说:“臣女想要像父亲那样征战疆场,上阵杀敌,继承平南侯府的门楣。” 女皇的眉毛细微地动了动,笑了:“倒是个有志向的。行了,你先出去吧,授官的事,等过几日会有人安排。” 任遥很想问问继承侯府到底行不行,女皇都能登基,为什么女子不能封侯?但任遥看着女皇平淡的脸,到底没敢问出来,行拜礼后默默离开。 任遥走后,上官婉儿觑着女皇脸色,笑道:“这位任小娘子倒是个有勇气的。平南侯任老夫人已请命好几次,陛下,您看是否要见?” 女皇喜怒不行于色,轻轻抬手,上官婉儿立刻上前,扶着女皇起身。女皇道:“朕累了,回宫吧。” 上官婉儿不敢再问任家的事,赶紧低头应诺:“是。” 是夜,乌云蔽月,星光黯淡。魏王府,魏王听完属下的禀报后,阴沉沉冷笑一声:“倒是本王小瞧了他们,一个个的,都敢和本王作对了。” 宫里传来的消息,女皇曾私下召临淄王、邵王觐见,说了什么没人知晓,可是,听内侍的意思,女皇心情不甚好。 今日魏王当众斗狠,虽然没直接对邵王动手,但对邵王那边的人可没手软。可能就是因为这件事,让女皇对魏王不喜了。 魏王实在想不通几个普通人,哪里值得姑母大动肝火?明华章、任遥等人的家世确实可圈可点,但放眼京城有的是,即便明华章这个进士第二,等明年又能再考一批,实在没什么特殊。姑母为何仅因为他对这些人动手,就对他生气了? 属下问:“魏王,接下来该怎么办?” 魏王想不通女皇动怒的原因,但太岁头上不要动土,避避风头总是没错的。魏王说:“姑母心情不好,这段时间还是低调些吧,勿惹姑母的眼。” 但这只是最蠢的办法,进攻才永远是最好的防守。魏王迫切想挽回女皇的好感,问:“让你盯着的人,怎么样了?” “卑职一直派人小心跟着,目前没发现她和外人联络。” 魏王对此并不意外,说:“继续盯着,不要放过任何风吹草动。另外,再派一队人,去盯着明家那对龙凤胎。” 属下不明白,问道:“殿下,为何要盯着他们?” 魏王冷冷朝他扫了一眼,属下慌忙低头:“卑职失礼,请殿下恕罪。” 魏王脸色不善,缓慢把玩着一柄玉如意,阴森道:“明华章……先前在飞红山庄的时候,就是他捣乱,害本王功亏一篑,让庐陵王那个蠢货做了太子。本王早就觉得他碍眼了,他今日还敢顶撞本王,真是活得不耐烦了。” 属下试着问:“殿下,那要不要……” “不急。”魏王说,“他不过一个微不足道的公府之子,连官职都没有,还不值得本王亲自出手。现在,本王有更着急对付的人。” “殿下是指……” 魏王捏着玉如意,面上浮现出讳莫如深的表情。前段时间有人投奔他,魏王这才知道,姑母竟然养了支叫玄枭卫的私兵。其中,一个叫“双璧”的人屡立大功,找回卫檀的设计图,促成迁都,就是他做的。 魏王一想到有人藏在暗处盯着他,就觉得浑身难受,寝食难安。他不由想起前几次,明明一切安排妥当,却在最后关头出错的计谋。莫非,那些就出自玄枭卫之手? 魏王不敢细想,但双璧这个人无论如何不能留,魏王说道:“你先退下,本王要好好想想,如何钓双璧出来,然后将他捕杀。” 他说着低头,看向手中美丽但脆弱的玉,缓缓说道:“这个行动要绝对保密,就叫,玉碎计划吧。” 双璧双璧,再美好的名字,说白了,不也是块玉吗。
第84章 望舒 乌云如墨,在天际快速涌动,月光掩映其后,时隐时现。 同一片苍穹笼罩着整座长安。魏王在魏王府内生气时,任遥亦跪在平南侯府祠堂,对着上首阴森森、齐刷刷的牌位,倔强道:“我没错。” “还敢狂言!”她身后,平南侯老夫人拄着拐杖,重重在瓷砖上敲了三下,“任遥,我问你,今日你顶撞叔婶,忤逆长辈,还胆大妄为到和男子打马球,你知错了吗?” 任遥想不通,她白日赢得了胜利,还见到了女皇,女皇亲口承诺会给她安排官职,这么好的事,祖母为什么还要罚她? 她梗着脖子,盯着正前方父亲的灵位,咬牙说:“我没错!我明明做得很好,临淄王、邵王都说我打得好,女皇甚至亲自接见我,说我是女子的表率。我马上就要有官职了,等我有了职位,就能时常出入官场,说不定等哪天立功,就能请圣上开恩,让我继承平南侯府!祖母,我们不用再过继了,我可以守着父亲的衣钵,守着任家的门楣,你不高兴吗?” 任老夫人撑着拐杖,默然凝视着年轻气盛的孙女,万般感情一起涌上心头,最后只余深深的悲怆。 任老夫人怆然道:“你一出生就没了母亲,你父亲奔波于战场,无暇照顾你,只能把你丢给我这个老婆子。子不教父之过,你不教,乃是我之过!这些年我是怎么和你说的,不要争强,不要逞勇,你就安安心心待在侯府里备嫁,其余事自有我来安排。可是你是怎么听的?一言不发就跑到长安,三四个月不见踪影,今日甚至胆大包天,跑去和郡王打马球!你是什么人,敢和魏王、邵王叫阵?卷入皇子之争,怕是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那我该怎么办,眼睁睁看着任家数代心血落入一个只知赌钱狎妓的小人之手,由着那些人糟蹋父亲用性命拼回来的战功吗?” 任遥也爆发了,尖声道:“你以为我不想安安心心躲在别人身后吗,你以为我愿意被那些男人打量,还要忍着不适一遍遍低声下气吗?我当然知道卷入储位之争很危险,可是我没有选择。我不想装聋作哑,嫁给一个我压根看不上的男人过一辈子,还要骗自己相夫教子很快乐,我宁愿睁开眼睛去争去抢,哪怕只有一丁点可能,我也想试试。” “你还说!”任老夫人气急了,举起拐杖砸在任遥背上。 拐杖是实木做的,在岁月的冲刷下变得光滑圆润,打在人身上生疼。任遥忍着痛,硬是一下也不躲,说:“您今日就是打死我,我也要说,我不会让父亲的称号落入那房鼠辈手中,任家就算要败,也该败在我手上!” 任遥是任老夫人拉扯大的,任老夫人看着她从弱的像小猫一样,慢慢长成大姑娘。这一杖杖打在任遥身上,任老夫人怎么会不痛? 任老夫人再也下不去手,蹒跚地放下拐杖,怆然泪下:“遥儿,我活到今日,该经历的、不该经历的都感受过了,任家有你父亲、兄长做忠烈就够了,我只希望你这一辈子平平安安,像普通女娘那样,过家常生活。” “陛下可以,上官婉儿可以,我为什么就要过普通女娘那样的生活?” 任遥脊背上火辣辣的,任老夫人那几下并没有留力,便是任遥也吃不消了,但她不觉得自己有错,仍然不肯低头:“祖母,您宁愿将家业传给那些只会走马斗鸡的男人,也不愿意传给我,为什么?我是您唯一的孙女,为什么连您也不支持我?” 青霜是伺候任老夫人的丫鬟,一直守在祠堂外。她听到里面动静不对劲,忙进来看,正好听到任遥的话。 青霜叹气,说:“娘子,老夫人为了您已经好几天没睡好觉了,她所思所虑都是为您好。您就和老夫人服个软,勿要再气她了。” 任遥也怕把祖母气出个好歹,父亲死在战场上,任遥甚至连父亲最后一面都没见到,任家就只剩她们祖孙相依为命了。任遥眼睛泛酸,硬挺着脊背,说:“祖母,孙女不孝,任您打骂。但您勿要为我伤了自个儿身子,青霜,送祖母回去歇息吧。” 青霜见小姐还是不肯让步,深深叹了一声,扶着任老夫人回房了。脚步声逐渐消散,任遥这时候才微微放松了身体,后背立刻传来撕痛。 任遥抬头,望向窗外黑沉沉的天空。流云在夜空中如墨汁翻涌,月影穿梭在云层中,时隐时现,变幻莫测,一如她的命运。 此刻,江陵穿过黯淡的月光,正兴冲冲往主院走去。侍从紧追在后:“世子,天色都这么晚了,您有什么事要和侯爷说,非得现在去?您慢点,小心摔着。” 江陵却不管,他连灯都不提,大步流星道:“我今天打赢了马球赛,这么高兴的事等什么等,等明日我就忘记细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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