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市靠近宫城,达官权贵云集于此,一个衣着讲究的娘子带着丫鬟逛街再寻常不过。没想到那位小娘子在店中看了看,慢慢朝她这个方位走来。 黄夫人没抬头,往旁边挪了挪,然而那位小娘子并没有遵守长安心照不宣的社交距离,她停在黄夫人跟前,惊喜问道:“夫人可是国子监祭酒,黄岳大人的夫人?” 黄夫人诧异地抬头,望了明华裳一眼,敷衍地点点头:“是我。” 她并不欲深交,然而对方像看不懂人脸色一样,拉着她不断说话。如果这是个攀交情的妇人,黄夫人就直接甩冷脸了,但对方是个年轻娇俏的小娘子,妙语如珠笑声清脆,黄夫人能怎么办? 黄夫人被缠得没办法了,无奈问:“娘子是走岔了路吗?如今长安不太平,你亲人在何处,我遣人送你回去。” 黄夫人自认逐客令说得很明白,她却不知,明华裳就等着她这一句呢。明华裳立刻说道:“多谢夫人慈心。这两天城里闹得风风雨雨,大家都说那个恶徒专盯着权贵人家的女眷杀,甚至有人说那个恶人有妖术,别管是多懂事守礼的大家闺秀,只要被他盯上,就会想着魔一样自己跑出去,被杀死取骨。我听丫鬟们说了后吓得不行,宁愿来人多的地方沾沾阳气。” 黄夫人面具般的笑微微凝滞,脸上露出些讳莫难言的表情。明华裳注意到了,依然装作无知无觉,抱怨道:“不知道京兆府什么时候能把凶手抓住?前一个案子因为京兆府长官被牵连,官员走马灯一样换,结果耽误了四年还没查出来。这次若还是这样,凶手还要逍遥多久?” 黄夫人终于意识到不对,她收敛起笑意,冷着眼看向明华裳:“小娘子好利的嘴。敢问阁下何人?” 明华裳也不装傻充愣了,抬眸不动如山对她笑了笑,说:“我是现任京兆少尹之妹,明华裳。程三娘子、楚君姑娘以及令媛的案子,就由我兄长负责。” 黄夫人明白明华裳的意图,脸色骤变,都不管布料了,转身就走。明华裳在背后叫住气冲冲的黄夫人,说:“夫人,已经四年了,您的女儿受尽折磨死去,直到现在都要背负羞辱骂名,而始作俑者还逍遥法外。您知道程娘子的尸体是怎么发现的吗?就被扔在城门前的巷子里,明晃晃地挑衅官府。夫人,您甘心吗?” 黄夫人肩膀紧紧绷着,从背后都能看出她情绪极差,但她没有继续往外走。 明华裳进店的时候就让招财、如意将人拦住了,现在阁间里只有她们两人,明华裳也不怕被人听到案件细节。其实明华裳并不知道黄采薇的死状,但她曾亲眼看过程思月,明华裳按照她对凶手模模糊糊的构想,大胆猜测,豁出去赌一把。看黄夫人的表现,她赌对了。 明华裳慢慢走上来,说道:“我兄长几次想和黄祭酒聊聊,但都被祭酒拒绝,我们实在没办法了,只能出此下策。黄夫人,我想帮我兄长,也真心想帮程娘子、黄娘子平冤。你我皆有所求,可以达成合作。夫人,可否带我回黄家,容我了解一下采薇当年的行踪?” · 黄家。 黄夫人带着一个小娘子入府,自然没人敢置喙。黄夫人将明华裳带到黄采薇的闺房,打开锁,说:“这就是她住的地方。她父亲是国子监祭酒,门生满天下,却出了她这么一个死得不明不白的女儿。她父亲一直视她为污点,平时从不许我们提起她,一说起四年前的事就要勃然大怒。也算是因祸得福吧,她的闺房完整保留了下来,里面的东西都没人动过。” 明华裳道谢,忍着灰尘和寒冷,踏入门槛。自从黄采薇死后,这个院子就彻底被遗忘了,一年四季挂着锁,平时连扫地婆子都不敢靠近。 时光带走了这里的颜色,原本柔软明亮的帷幔变得灰暗破旧,玉堂金闺再不闻少女的欢笑声,风铃上积了厚厚的灰。 明华裳拿起一串由贝壳穿成的项链,问:“这是黄娘子自己做的吗?” 黄夫人时隔多年再次看到女儿的遗物,眼睛忍不住发酸。她回头用力拭去眼中的泪,说:“是她。她以前最是喜欢摆弄这些小玩意,叮叮当当挂了一屋,后来不知怎么对礼佛感兴趣,一天到晚往外面跑。要是我当时严厉一点,不许她去青山寺,如今,她就已经成婚嫁人,说不定孩子都有了。” 明华裳和黄夫人坐在黄采薇的闺房里,说了很多。黄夫人说黄采薇的性情、经历、行踪,这些年她刻意回避,原本以为自己已经忘了,如今开口才发现,那些画面像烙印一样牢牢刻在她脑海里,从无一刻远去。 明华裳借助黄夫人描述,描绘黄采薇的形象。等放下笔后,明华裳尴尬地搓了搓手,第一次对自己的画技生出惭愧。 她发誓,等回府后就好好练习字画,省得在祭酒夫人面前丢人。明华裳像丑媳妇见公婆一样,小心翼翼递过去,问:“夫人,是这样吗?” 黄夫人身为祭酒夫人,这些年见过多少才子佳人、名作好字,她看到明华裳的画,顿了良久,说:“很有采薇的神韵,不似,却很像。” 明华裳闻言默然。她看着画纸上神采飞扬、不可一世的明艳大美人,不知道该喜还是该忧。 喜的是祭酒夫人兼死者母亲都认可她画出了神韵,忧的是,黄采薇的长相和程思月、楚君都大相径庭,完全是不同的风格。 这给明华裳本来都快成型的凶手画像予以重重一击。凶手杀人既然是为了满足幻想,那为什么会喜欢截然不同的三种长相呢?看他作案时的手法,理应是个头脑清醒、心思缜密,精神世界非常稳定的人才对。这种人,幻想对象为何会出现这么大的跳跃? 明华裳心里很挫败,她好不容易才进黄家一趟,绝不甘心就这样离开。黄夫人说了很多,有些累了,明华裳送走黄夫人,自己待在屋里,还想再找线索。 黄夫人走前留了丫鬟,明华裳在屋里翻翻看看,丫鬟束手在一边站着,惶恐又茫然,实在不知道明华裳想做什么。 丫鬟壮着胆子问:“娘子,您想找什么,奴婢来代劳?” 其实明华裳也不知道,她站在满是灰尘的闺阁里,问:“你和黄娘子熟吗?” 丫鬟面露为难:“小姐金尊玉贵,奴婢不过草芥,不敢高攀。” 明华裳换了个问法:“那你对她身边的人和事了解多少?” 这个就好说多了,丫鬟道:“小姐在世时十分受宠,祭酒最看重她,任何东西都先紧着小姐。因而小姐从小就活泼胆大,哪怕祭酒待客她也敢闯入。夫人怕她闯祸,特意把她身边的婢女都换成了文静乖巧的……” 明华裳听到这里猛地一惊,她竟然忽略了这么重要的东西!明华裳忙问:“你说的是雨燕吗?” 丫鬟点头:“是。雨燕长得好,性格也温顺,小姐无论走到哪里都喜欢带着她。” 明华裳赶紧找笔:“雨燕长什么样子,你还记得吗?” 明华裳正要画像,这时候外面跑进来一个侍女,慌忙道:“明娘子快走,大人回来了!他听到夫人打开了小姐的闺房,十分生气,夫人恐怕拦不了多久。” 明华裳惊讶地站起身,而这时外面的争执声迅速逼近。黄夫人何止是拦不了多久,她这是压根没拦住! 婢女急忙来拉明华裳,然而明华裳画像还没完成,她哪甘心就这样离开?推拉中,门被重重推开,祭酒进来了。 得了,谁都走不了。明华裳凛然无畏,她看到脸色不善的祭酒时不害怕,但看到黄岳身边的世家郎君时,结结实实吃了一惊。 “谢阿兄?” 谢济川负手站着,那双外热内冷的桃花眼里难得含了几分真实的笑,好整以暇地向明华裳问好:“二妹妹,久违。”
第97章 不疑 明华裳怔了怔,瞥了眼国子监祭酒,敛衽给谢济川问好:“谢舍人。” 谢济川轻啧了声,缓步朝明华裳走来:“二妹妹,才几天不见,便和我这般生疏了?” 谢济川的话似不满似埋怨,偏语气如撒娇一般,让人发作不得,哪还有他惯常的疏离冷淡?黄家众人谁也没想到谢济川竟然和明华裳这般相熟,齐齐怔松。 黄祭酒都有些反应不及,他自诩名流,眼界十分高,来往一定要是清流名士才行。谢济川出身陈郡谢家,才华横溢,风流疏狂,他不答题而落榜探花的事迹传开后,并没有影响他的名声,反而在文人圈中引为佳话,如今谢济川在东宫为太子起草诏书,可以说方方面面都满足黄祭酒的结交要求。 今日难得请谢济川到府做客,黄祭酒高高兴兴回府,进门后却听到夫人领外人进来,还把那个不孝女的院落打开了。黄祭酒当即暴跳如雷,京兆府的人纠缠了许久,如今竟还闯入他的家,简直无礼至极!黄祭酒立刻让人将不速之客赶出去,没料到谢济川听到后却很感兴趣,执意要跟过来看看,甚至还旁若无人地和这个女子打招呼。 黄祭酒诧异地望了他们一眼,问:“谢舍人,你们……” 谢济川笑着转身,道:“见到了故人,一时得意忘形,让祭酒见笑了。这是镇国公府二娘子,我和她的兄长景瞻乃至交好友,她便如我的亲妹妹一般。” 黄祭酒嘴唇动了动,谢济川话说到这个份上,他也不好再追究明华裳强闯黄家,要不然就是不给谢家乃至东宫面子。 黄祭酒忍不住瞧了谢济川一眼,京城里家族那么多,细数起来许多都有亲戚关系,谢济川对他真表亲姐妹也态度平平,为何对一个朋友的妹妹如此上心? 他方才那话隐隐有些示威的意味,可不止是帮朋友妹妹撑腰这么简单吧。 黄祭酒虚假地笑了笑,说:“原来是明娘子。这个院落黄家废弃已久,早就该清理了,怎么能在这种地方招待贵客?谢舍人和明娘子请这边来。” 谢济川摆摆手,说:“不用了,我就喜欢在这种废弃的地方待着。二妹妹,你来做什么?” 明华裳默默卷紧手中的画像,说:“二兄想拜访祭酒,可惜祭酒一直没空。但长安里的命案耽误不得了,我便斗胆托黄夫人带我进府,看看有没有人知道凶手的消息。” 黄祭酒最忌讳人提起他的“污点”,但明华裳偏要当面捅穿。黄夫人和丫鬟都捏紧帕子,心惊胆战觑黄祭酒的脸色。 黄祭酒的表情确实很不好看,但明华裳不怕。她是外人,黄祭酒不可能对她怎么样,但把她送走后,黄夫人和丫鬟肯定少不了一顿责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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