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因她而起,明华裳一人做事一人当,不能将代价推给黄夫人。她偏要当面戳穿黄祭酒的伪善,耽误办案这么大的帽子扣下来,看看祭酒还敢不敢发作。他若是不敢承担这么大的罪名,就没有理由责罚黄夫人了。 果然,她说完后黄祭酒脸色阴沉,却不敢再像以前那样大发雷霆。谢济川不动声色扫了眼明华裳,依然笑着道:“那妹妹问到了吗?” “还在问。” “我陪妹妹一起。”谢济川说完,黄祭酒狠狠皱眉,他正要插话,谢济川轻飘飘道,“陛下命太子监理此案,若是年前不破案,不光京兆府,东宫、刑部、大理寺,全都要受牵连。我身为太子舍人,自当为殿下分忧。” 谢济川的话挡住了黄祭酒所有反对,他再自命不凡,也只是一个有名无权的国子监祭酒,哪敢得罪半个朝堂的实权官?黄祭酒只能忍住不喜,装模作样道:“这是自然,为君分忧是我们臣子的本分。夫人……” 黄夫人愣了一下,道:“大人有何吩咐?” “你把人都叫来,供舍人问话。舍人需要什么,想问什么,你们都全力配合。” 黄夫人无声望了他一眼,垂眸温顺应下:“是。” 有了黄祭酒这个家主首肯,明华裳终于不用再藏头露尾。她问了好几个丫鬟,一点点勾勒雨燕的模样。 雨燕是黄采薇的贴身丫鬟,四年前跟随黄采薇去青山寺上香,被凶手所杀。黄采薇乃是国子监祭酒的女儿,而雨燕不过是一个小小婢女,所有人,包括京兆府,都对她的死漠不关心。整个案子被命名为黄采薇案,相关卷宗足足有六卷,但其中关于雨燕的部分,都不足一页。 明华裳唯有在黄府下人口中,才隐约窥见当年那个同样年轻,同样可爱,却因为身份之差被湮没在小姐光环下的十五岁女娘。 明华裳修修改改很久,怎么画都不满意。她又将一页废稿扔掉,叹道:“画画好难。” 谢济川抱臂站在旁边,凉凉道:“是吗?你那也叫画?” 论奚落人,没人说得过谢济川。明华裳没好气瞪了他一眼,道:“你行那你来?” 谢济川嗤了一声,当真走过来:“让开。” 明华裳拳头紧了紧,但想到早点完事就能早点回家,还是挤出笑意,殷勤体贴地将矮凳摆好,将笔递给谢济川:“谢兄请。” 明华裳刚才问话时,谢济川就在旁边听着,加之被迫看了好几张惨不忍睹的“画稿”,脑子已不知不觉把构图勾勒好了。明华裳以为谢济川这么洁癖的人一定不屑于用她的笔,没想到他竟二话没说接过,寥寥两笔就勾勒出一段柔美稚嫩的脸型。 他画得极快,一个女子的轮廓飞快出现在纸上。明华裳站在侧方看着,不得不承认谢济川有狂傲的资本,他笔下画像完全符合她心目中雨燕的形象。 转瞬,雨燕的画像就画好了。谢济川放下笔,虽然一句话没说,但举手投足都在表示“看我多厉害”。 明华裳最擅长对付这种人了,她立刻露出甜美的笑,一迭声赞美道:“谢阿兄你好厉害,不愧是卷子不答完都能考中进士的人。你才学好,文章好,连琴棋书画也这么厉害,天底下还有你不会的事吗?这里还有一张图像,但我画不好,你能帮我改改吗?” 平时最是看不上公开作画,从不在外留下墨迹的谢济川莫名其妙又拿起笔,将明华裳画的黄采薇像重画了一遍,这回不止神似,形态也直逼真人。 黄夫人看到后简直不敢置信,明华裳见黄夫人一眼不错盯着画像,便道:“夫人节哀。等案子办完后,这副图我给您送来,留个念想。” 黄夫人眼眶一湿,险些落下泪来:“多谢。” 谢济川挑挑眉,冷着脸扯明华裳的袖子。明华裳回眸,暗暗瞪了他一眼,依然柔声安慰黄夫人:“夫人您放心,我们一定会将凶手捉拿归案,给采薇、雨燕讨回公道。” 黄夫人再三道谢,亲自送他们到二门。等出来后,谢济川忍了一路,终于幽幽道:“那是我的画,谁让你做主送人的?” “可怜天下父母心,黄夫人痛失爱女,就留给她做个念想吧。”明华裳语气诚挚,实则毫不走心地夸赞,“谁让你画得太好了?已识乾坤大,犹怜草木青,我相信谢舍人定有这番广阔胸怀。” 谢济川反对的话顿了顿,竟然生出种偶然落一幅画在外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想法。他停了片刻,轻嗤一声,道:“怎么,用完了,就开始称呼官职了?” 明华裳着实无语,耐着性子笑道:“这不是为了显示我敬佩你么,如果谢阿兄不喜欢,那我就改回来。” 谢济川和明华裳说着话,已经走到黄府大门。今日为了掩人耳目,明华裳是坐着黄夫人的车来的,此刻她还得等车夫把她的马车从东市赶过来。 明华裳正打算和谢济川告别,她自己带着招财在这里等车,忽然一阵长风卷过,枯黄的树叶被掀到半空,如万千蝴蝶般簌簌飞舞,明华裳一脚迈出门槛,本能抬头,正好和来人撞上。 他穿着绯红色圆领袍,外罩黑色大氅,拾阶而来。此刻天色似昏非昏,暮色像在他身上涂了层冷色调,清冷又浓重,魅惑又庄重。 他抬眸,一瞬不早,一瞬不晚,和明华裳、谢济川的目光相汇。 三人都怔了下,明华章停下脚步,这时候后方的侍从才追上来:“二郎君,您等等,二娘子留了信,应当无碍的,您强闯祭酒住宅,恐会被弹劾……” 他跑到近前,看清台阶上的人影,差点咬到舌头:“二……二娘子?” 街上的风像是被按了暂停,明华裳意外了一霎,反而是她最先行动,惊喜地跑下台阶:“二兄,你怎么来了?” 明华章从大氅下伸手,手指映衬着浓郁的黑,显得尤其修长漂亮。他接住明华裳,无声朝谢济川望了眼,淡淡说:“我回府后得知你不在,立刻派人找你。你还真是能折腾,我先去了东市,问那里的掌柜,才知道你来了祭酒府上。” 明华裳自知理亏,心虚地笑了笑。她没预料到会待这么晚,也没想到明华章今日竟然早回府了。可惜,只要再晚半个时辰,她就能将一切遮掩过去了。 她心里想着一会回府要怎么狡辩……啊不是,解释,一边满不在意说:“我今日在东市偶遇黄夫人,聊的投缘,便来黄府做客,正巧谢阿兄也在。多亏谢阿兄帮我画像,要不然,我还要苦恼许久呢。” 谢济川和明华章四目相对,似乎有什么在空中窜过。明华章笑了笑,握紧明华裳的手,说:“原来如此,多谢。” 谢济川也笑了,说:“给二妹妹帮忙,是我应做的。二妹妹,你之前说发现了很重要的事情,到底是什么?” 明华裳一时没想到自己什么时候说过这种话,下意识问:“说过的话太多了,我记不清了。你指的是哪件事?” 谢济川带着笑,委婉道:“你忘了,就是凶手的事。” 明华裳觉得明华章的手掌有些用力,圈在她手腕上凉凉的。明华裳挣了挣,非但没甩开,桎梏好像更紧了。明华裳默默缩了缩肩膀,说:“一时半会说不清楚,这里有点冷,不如我们回府说?” 两人都察觉到明华裳冷,还不等谢济川说话,明华章已解下大氅,罩在明华裳身上。明华裳只觉得肩上一重,整个人都落入冷冽沉稳的松柏香中。 是明华章惯用的香气。一如他这个人,温柔强势,看似低调,却长松落落,寒不改容。 明华裳怔松的工夫,明华章已从容开口:“今日多谢你照应她。正好,我有些事要禀报太子,不如来镇国公府谈?” 谢济川同样怡然微笑,一如故友相见:“好啊,自从来了长安,我还没去过你的住所呢,正好今日去看看。” 明华裳左右看看,默默拉紧衣带。是她错觉吗,她怎么觉得气氛怪怪的? 明华章来时将明华裳的马车带过来了,明华裳上车,明华章和谢济川骑马,一前一后跟在她马车侧。明华裳在车上坐好后才意识到她还披着明华章的大氅,忙从车窗探出头:“二兄,等等,你的衣服!” 明华章扫了眼,本能说:“不用,你穿着就好,小心着凉。” “那怎么行,我在马车里,哪能着凉?”明华裳才不管他,示意车夫将车往前些,一把将大氅披在他身上。 车厢和明华章的马有些距离,明华裳为了系带,不得不探出半个身体。明华章见状只能驭着马靠近,任由她在自己脖子上折腾。 谢济川先上马,骏马熟悉主人的习惯,立刻撒蹄小跑。但他并没听到后面的马蹄声,谢济川勒缰绳回身,正看到明华裳给明华章系衣服。 她上半身几乎都探在窗外,认真地给明华章系带。明华章面色似纵容似无奈,单手握着缰绳,另一手虚虚扶住她的腰,助她支撑身形。 他们两人离得那么近,可是,似乎没一个人注意到,连两边的仆从都是一副见怪不怪的模样。 明华裳结结实实给明华章的大氅系了两个结,确保大氅绝不会中途被吹下来,才心满意足收手。明华章扶着她坐回车厢,不动声色松了松有些勒喉咙的系带,才说:“坐好,我们回家。” 夜色萧萧,深秋肃杀,这句话却仿佛带着别样的温暖。明华裳露出笑意,双眸碎星点点:“好。” 镇国公府,下人对二郎君晚归不稀奇,二娘子同行也能接受,却着实没想到都这么晚了,郎君竟还带了客人回来。一阵人仰马翻后,三人坐在清辉院。谢济川轻轻抿了口沉香饮,望着清澈的汤水若有所思:“这饮子的口感似乎和世面上不太一样。” “是不一样。”明华裳说,“这是我买回方子后自己改的,二兄他不喜欢肉桂的味道,我特意去了肉桂,加了草本香。” 明华章神情自若,悠悠喝着沉香饮。谢济川看着他,不知为何没忍住,说道:“景瞻,你以前可是最恪己修身,凡事浅尝辄止,绝不沉迷,更不会纵容自己贪婪口腹之欲。如今怎么连饮子都要喝特制的?” 明华裳噎了下,不敢置信地看向明华章,天呐,二兄竟然对自己这么狠的吗? 明华章在两人视线中从容地放下杯盏,拿起帕子擦手,清清淡淡说:“人的想法是会变的,我现在觉得,有些底线不容侵犯,而有些线,则无需为难自己。” 明华章和谢济川视线相接,似乎有复杂的意味流转,而明华裳的目光不由自主落向他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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