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泰郡主看着她不卑不亢、坦荡大方的模样,心中微妙复杂。 永泰郡主性情纤细敏感,不爱交际,能传到她耳朵里的话,其实大部分都不是什么好事。 勋贵圈的夫人小姐们近期经常提起明华裳,表面上她们称赞明华裳胆子大,敢去京兆府走动,私底下却在嘲讽镇国公夫人走得早,没人教养女儿,让好好一个嫡出娘子成日往外跑,抛头露面像什么样子,可见府里还是不能没有主母,镇国公应当早点娶个继室云云…… 这些风凉话都吹到了永泰郡主耳边,可见流传之广,明华裳作为当事人,不应当一点风声都没听到。然而看她的模样,一点都不像为流言所困。永泰郡主更好奇了,问:“京兆府全是男人,你去那里,你家里长辈不会说你吗?” 明华裳不好直接说长辈的坏话,委婉道:“祖母和婶母确实会担心我。” 永泰郡主瞪大了眼睛:“那你还去?” 明华裳毫不犹豫,理所应当道:“因为我喜欢呀。” 永泰郡主没料到会听到这样一个答案,怔了良久,才缓缓道:“喜欢?” “是啊。”明华裳说起自己喜欢的事,眼睛变亮,笑着道,“我从小就吃不了苦,琴学不会,女红也练不好。以前我没什么想法,就觉得待在自己的世界里,舒舒服服老死也挺好。突然有一天,我害怕我无法老死了,就在想剩下的时间里我一定要做点什么,才不枉来世间走一趟。恰巧我兄长去了京兆府,我看到卷宗上那些受害人凄惨的死状,心想这世上多少人拼尽全力想活着,却总有些人不尊重生命,肆意剥夺别人的人生。我实在气不过,便下定决心,一定要亲手将这些人找出来,慢慢就做到了现在。” 永泰郡主听着,都完全呆住了。 这是在她的人生中从未有过的体验。她活着也很难,但和明华裳不同,明华裳意识到生命转瞬即逝后选择主动出击,勇敢去做喜欢的事,而永泰郡主却蜷缩起来,不思不想,不追不念,糊糊涂涂的,日子也就过下去了。 她怕她有了期待后,好事情就不会降临了。不如什么都不做,就不会难受了。 永泰郡主此时回想,才发现在她的生命中,从没有因为喜欢而去做某件事,而是在某件事发生在自己身上后,努力去喜欢他。 纪羡是如此,武延基也是如此。在房州时,纪羡很喜欢她,大家都说女人嫁给爱你的男人会过得好,永泰郡主就嫁了。后来女皇拆散了他们,让她转嫁武延基。武延基也是一个不错的男人,永泰郡主觉得过日子和谁不是过,便努力忘掉纪羡,去喜欢武延基。 于是他们有了孩子,她的人生似乎终于平稳起来,可以一眼望到终点。 无波无澜、琐碎平常的终点。 永泰郡主怔松许久,她看着面前的明华裳,忽然很向往这种人生。永泰郡主问:“若你成婚后,有了夫婿、公婆,说不定还有孩子,你还能花这么多时间在外面吗?你丈夫不喜欢怎么办?” “他若不喜欢,那他就不会成为我的丈夫。”明华裳说,“我侥幸受上天眷顾,得以生在富贵之家,长至今日衣食无忧,无灾无病。我已经享受过富贵,实在没什么可执着的,余生只想做自己喜欢的事,爱自己喜欢的人。无论他贫困潦倒还是权势泼天,无论他朝不保夕还是平步青云,我都愿意和他共同面对。” 明华裳说这些话时,眼珠坚定明亮,永泰郡主一眼就知道:“你有了心仪之人?” 明华裳一顿,有些不好意思地点头:“是。” 说起喜欢的人,少女脸颊微红,眼神清亮,看着就让人忍不住微笑。永泰郡主轻轻笑着,眼眶莫名涌上一阵涩意。 虽然她贵为郡主,她却很羡慕明华裳。她永远无法这么自由热烈地喜欢一个人,永远没有这么大的勇气,去追求自己喜欢的事情。 她甚至没有追求二字。她的人生,只有苟且。 明华裳一时没收住说多了,突然发现永泰郡主神态不对。她吓了一跳,忙问:“郡主,您怎么了?” 永泰郡主憋回泪意,笑着摇摇头,又恢复世人所期待的温柔娴静的皇家郡主模样,道:“没什么,被风沙迷了眼睛。我出来的够久了,恐怕母亲会找不到人,我先回去了。” 明华裳哪敢让一个孕妇自己走,赶紧说:“我的酒也醒得差不多了,我陪郡主回去。” 明华裳扶着永泰郡主,慢慢走在悠长婉转的廊庑上。前方传来急促有力的脚步声,来人转过回廊,看到她们,忙大步走上来:“仙蕙,你怎么在这里?” “魏王世子。”明华裳给来人行礼,顺势退到一边。武延基握住永泰郡主的胳膊,永泰郡主柔声道:“我嫌里面闷,出来走走,刚才多亏明二娘子陪我说话。” 武延基这时候才看向明华裳,他对明华裳微微颔首,就算打过招呼了,随后环着永泰郡主,说:“还没变过天来,你当心受寒。邵王有些醉了,要回东宫休息,我将你也送回去吧。” 永泰郡主下意识要拒绝:“这是姑母的宴会,我怎么能提前离场?” “你如今有孕在身,凡事要以你为先。我和父亲说一声,今日陪你回东宫,就不回王府了。” 明华裳有意落在后面,听着他们夫妻两人喁喁私语,渐渐听不到了。 永泰郡主在流放圈禁中长大,从不敢提要求,生怕自己给别人添麻烦,而武延基却相反,他生在烈火烹油的魏王府,父亲是最受女皇器重、甚至有可能继承皇位的魏王,习惯了事事自己为先。在他的劝说下,永泰郡主渐渐安了心,眉宇间的担忧放下,终于能离开这个酒气哄哄的地方,回家里养胎了。 明华裳望着前面相携离开的年轻夫妻,无声叹了一声。女皇强点鸳鸯谱,倒意外点对了一对。永泰郡主温柔沉静却过于小心翼翼,总是忍不住顺着别人,武延基不善言辞但内心强硬,他们两人在一起,虽不是青梅竹马,其实也能过得幸福。 明华裳衷心祝福他们,永泰郡主流离半生后,终于能落地生根,云开月明。 · 邵王李重润在宴会上喝多了酒,要提前离席。二张兄弟和魏王等人自然不放人,但太平公主看了眼侄儿的脸色,终究还是送他回去了。 既然邵王要走了,车上无所谓再带一个,武延基陪着永泰郡主一起离场。 太平公主府就建在太极宫旁,地处长安最繁华的地段,没一会就到东宫了。李重润回宫后,立刻吩咐人煮醒酒汤,永泰郡主看到兄长难受的模样,心疼道:“阿兄,你怎么喝了这么多酒?你也是,怎么不拦着阿兄?” 武延基被妻子迁怒,十分无辜,喊冤道:“何须我拦,邵王是东宫郡王,他不想喝,还有谁敢灌他的酒?但二张兄弟非要闹着让邵王喝,我能有什么办法。” 提起二张兄弟,三人都静了静。作为纯正的龙子皇孙,他们实在很难对侍奉在年迈祖母身边,靠着皮相颐指气使、兴风作浪,甚至想和他们平起平坐的玩意有好感。 李重润喝了酒,气性上头,骂道:“祖母也真是,阿父、相王叔才是她的儿子,她不要子孙侍奉,反而整日和那两兄弟待在一起,对他们言听计从。两个吹拉弹唱的伎人,祖母竟给他们封了国公,听宫人说,他们还游说祖母,想要封王。真是滑天下之大稽,祖母一世要强,老了竟被两个蠢物摆弄于鼓掌,简直有辱李家列祖列宗。” 如果放在平时,李重润不会说这种话。毕竟现在女皇才是名义上的皇帝,她年事已高,糊涂不了几年了。二张兄弟就算再得宠,还能嚣张几时?忍一忍就算了。 但今夜酒精作祟,被二张兄弟呼来喝去的屈辱感就尤其难忍。李重润心想他是高宗皇帝的孙子,正宗的皇族,凭什么要对两个以色侍人的男伎忍气吞声?身边都是自己人,邵王毫不遮掩,积压多时的不满尽数倒出。 武延基虽然是魏王的嫡长子,但对父亲的行径很看不惯,尤其不喜父亲和二张兄弟来往。他也说道:“他们两人在烟花柳巷长大,从小学的是如何伺候人,哪配谈朝堂大事?陛下却任由这两人对朝事指手画脚,甚至插手官员罢免,实在失策。” 男人对靠色得到财位的男人的敌意,远远比女人尖锐多了。他们两人越说越激动,虽然周围都是信得过的人,但毕竟在宫里,永泰郡主怕惹出事端,圆场道:“行了,这终究是祖母的事,既然祖母喜欢,就由她去吧。我们作为子孙,只管做好自己便是。” 李重润和武延基脸色都很不屑,看起来并没有听进去。永泰郡主也拿丈夫和兄长没办法,她见醒酒汤还没来,就问:“醒酒汤还没好吗?我去厨房看看。” 李重润道:“这些事交给婢女做就行,哪用你亲自去?快回来歇着吧。” “没事。我又不是纸糊的,走这两步不妨事。”永泰郡主说着走到门口,推门看到外面的人,惊讶道,“二弟?你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不进来?” 太子的庶出二子李重福站在门外,有些尴尬地笑了笑,说:“我也刚来,怕耽误了长兄和长姐谈兴。长姐这是要去哪儿?” “我去催催醒酒汤。阿兄一喝酒就头痛,现在不解酒,明日他又该难受了。” 李重福看了眼屋里的李重润、武延基,很识趣地说道:“这种事何须劳烦长姐,我去就行,长姐安心养胎就是。” 李重润、武延基听到李重福的话都理所应当,他们两人都是家里嫡长子,早习惯了众星捧月,庶子替他们跑腿再天经地义不过。永泰郡主确实怕走多了惊动胎气,便没有坚持,对李重福抿唇笑了笑:“那就有劳二弟了。”
第137章 心意 邵王和永泰郡主走后,明华裳也心动了。和这群只需寻欢作乐的公主王爷不同,她是在京兆府待了一天后才来的,精力早就耗尽了。但她哪有邵王的面子,她很有自知之明地没去东道主面前讨嫌,而是缩到角落里,忍着吵闹,等待宴尽。 没想到,她坐了没一会,便有侍女过来,说:“明二娘子,镇国公府派来马车接您回府。公主说若您累了,便可自行回府。” 明华裳惊讶地望了眼上首,太平公主被人簇拥在中心,显然没空注意她。明华裳有些受宠若惊,不知道是哪位活菩萨做好事时捎带上了她。能回家的机会她绝不会放过,明华裳托公主府的侍女代她向太平公主问好,然后就拢紧衣服,走向外面。 明华裳上车后,发现招财也跟来了。招财在车上备了茶水点心,一见到明华裳就赶紧给她穿上披风。明华裳捧着热茶,问:“你怎么来了?是父亲派你来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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