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是二郎君派人传话,说您要回来,让我们备好热水和衣服,来公主府接您。” 明华裳有些惊讶,但再想想也合理。镇国公哪里有这么细腻的心思,能想得到给女儿准备热水衣物,必然是明华章安排的。 原来,那个活菩萨不是别人,而是明华章。他去找太平公主,提出让明华裳先离席,并通知镇国公府备车接人,明华裳这才能早点回家休息。 而整个过程明华裳一点都不知道,他把一切处理好了,才将结果送到明华裳面前。其细心程度,甚至比镇国公这个父亲都强。 明华裳轻轻啜了口热茶,心情莫名低沉起来。 夜晚的长安空空荡荡,明华裳很快就回到镇国公府。她进入院子,另外三个丫鬟听到她回来了,道:“娘子,先喝醒酒汤。热水已经烧好了,您暖暖身子再去沐浴,洗完就能睡觉了。” 明华裳发现她什么都没说,就已经被安排明白了。她叹了口气,问:“这又是二兄吩咐的?” 进宝她们点头,明华裳无话可说,放弃道:“行吧,就按他说的做。他越来越像一个老妈子了。” 等明华裳一切收拾完,已经一个时辰过去了。她的身体非常疲惫,但精神却很清明,毫无睡意。明华裳心乱如麻,对丫鬟们说:“我自己坐一会,你们都出去吧。” 吉祥一愣,拿着手中的帕子道:“可是,娘子您的头发还没有绞干。” 明华裳接过白帕,说:“我自己来就行。你们先出去。” 四个丫鬟应声退下。门关上,屋内归于寂静。明华裳长长叹了口气,拿着帕子,有一搭没一搭擦头发。 她脑子里不断回放今日苏行止的话,心烦意乱,哪有心思擦头发。她随手把帕子扔在地上,任由湿淋淋的头发浸透衣服。她撑着下巴,看着摇晃的火芯发呆。 苏行止说,他的亲妹妹早就死了,苏嬷嬷亲口说苏雨霁是明家人,那明华裳和明华章中,就有一个是假的。 会是谁呢? 明华裳想得入神,猛地打了个冷战,才意识到湿头发许久没擦,已经把她的后背洇湿了。她搓了搓胳膊,打算就这样睡觉,忽然一双手捞起她的头发,随即她后脖颈覆上一阵干燥温暖的触感。一双手握着帕子,缓慢拭去她后背的水珠。 “不是让你早点睡吗,怎么不擦头发坐在这里?” 明华裳狠狠吓了一跳,她意识到身后人是谁,忙要起身:“二兄,怎么是你?我来吧……” 明华章伸手按住她的肩膀,平常老妈子一样细心的人,此刻却有股说不出的强势。他明明没用多大力,但明华裳莫名不敢反抗了。 他道:“你总是这样,从不把我的话当回事。我来帮你吧。” 明华裳僵硬地坐好,明华章擦完她脖颈上的水,换了块干净帕子,将她的长发缠在手掌上,一点点吸里面的潮气。 明华裳刚洗完澡,只穿了身中衣,在她的作死下中衣沾了大片水迹,衣料变成半透明,实在没多少遮蔽效果。 明华裳脊背都是麻的,对于亲兄妹来说这样的行为也太越界了,何况他们不是兄妹!明华裳坐立不安,尴尬道:“二兄,你怎么来了?” “太平殿下的宴席刚散,我来看看你,没想到你没睡。”明华章声音平淡冷静,一如往常,但这次,明华裳总疑心在其中听出了危险意味,像海底的火山,雪崩前的冰川,平静下压抑着疯狂。 明华裳干笑道:“二兄你对我太好了,都叫我不知该如何报答。招财那几个丫头该罚,你来了,都不告诉我。” “是我不让她们通传的。”明华章淡淡说,“看你想的那么入神,不忍心打搅。裳裳,在想什么?” 明华裳哪敢说她在怀疑他不是她兄长。她打哈哈笑了两声,生硬地转移话题:“在想案子。二兄,你们今日搜城,有什么新发现吗?” 明华章眼睫微敛,静静盯着缠绕在他指尖的长发。烛火摇晃,映得他的眼睛漆黑幽深,明灭不定。 他脸上的表情太平静,简直称得上淡漠,道:“和以往一般无二,没什么新鲜发现。反倒是裳裳,听谢济川说,你们今日聊起了心仪之人?” 明华裳怒骂谢济川,这个叛徒,怎么还添油加醋?她含糊道:“没有,我嫌他那张嘴太气人,故意说他这样不会有人喜欢的。我故意气他呢,算不上聊天。” 明华章低低应了声,问:“那裳裳有喜欢的人吗?” 明华裳再一次噎住了。她好不容易把话题岔开,明华章怎么穷追不舍? 明华章哪有那么好糊弄,以往他会被她避重就轻,不过因为愿意顺着她,但今天他突然不愿意装下去了。 明华章索性挑明了问:“今日宴会上,你的花,送给了谁?” 明华裳透过镜子,飞快瞄了明华章一眼。可惜他比她高,哪怕半跪在她身后依然比她高半个头,根本看不清楚,只隐约觉得他神色平静,姿态从容,看起来情绪很稳定。 明华裳放了心,大胆说道:“给江陵了。” 明华章挑眉,眼中神色莫测:“真的?” 明华裳心想以江陵那厮的脑子,过了今夜连数都记不得,哪记得自己到底收到几朵花,遂信誓旦旦道:“真的。” 明华章似乎笑了下,他俯身,从案上拿起一柄犀角梳,缓慢从明华裳的发根滑到发尾。 他突然靠近的时候,明华裳的脊背反射性绷紧了,但他只是拿东西,身上的热度缠上明华裳手臂,又一触即分。明华裳感觉到他在替她梳头发,并没有松口气,不知为何更紧张了。 连他指尖分开她黑发的动作,仿佛也带了别样的意味。明华裳正在惴惴不安,猛不防听到一声惊雷在她耳边炸响:“写诗时,我看到你出去了,过了足有半个时辰才回来。你去做什么了?” 明华裳头皮都炸起来了,她浑身僵硬不能动,飞快想他到底是看到了什么,还是普通的关心妹妹。明华裳掂量了半晌,咬了咬唇,如无事人般笑道:“没什么,宴会厅里太闷了,我出去透透气。” 明华章放下犀角梳,身体微微前倾,单手撑在案上。他动作随意,姿态从容,身上的气息像雪后苍松一样清冽干净,明华裳却莫名绷紧了。 他坐在她身后,一只手臂撑在她身侧,简简单单一个动作,却像一座三面封闭的牢笼,仅给囚徒留出一面空白。然而,那看似留白的一面,不知道是逃出生天的出口,还是更深的陷阱。 明华章意味不明凝视着她,说:“裳裳,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我只想听到实话。你到底去见谁了?” 明华裳手指飞快蜷了下,她握紧掌心,抬眸,从镜中望向他,依然笑得天真无邪:“没有呀,我谁都没见。” 明华章微不可闻叹了口气,似是遗憾道:“妹妹,你的耐心还是这么差。” 六岁时读书,字总是练不好,就扔了笔不再练;十岁时学琴,一首曲子练了半个月还弹不对,就再也懒得下功夫;十六岁时终于意识到要和兄长打好关系,但才坚持了一年,她又没耐心了。 自从明华章得知他其实不是明家人,对明华裳而言属于“外男”的时候,他就主动和她拉开距离。镇国公也怕天生比别人多一根懒骨的明华裳把明华章带坏了,同样有意将他们隔离开。明华裳没了对照组,懒惰的越发理所当然,而明华章也能专心学习如何做一个君子,不坠章怀太子美名。 四岁之前,他们不分彼此,连睡觉都待在一起,长大了反倒渐行渐远。本来,他们可以维持这种疏远淡漠的兄妹关系,直到男婚女嫁,各自成家。无论明华章是否恢复身份,他都会默默守护她,帮扶她的夫君和孩子。 可是,在两人十六岁那年,她忽然跑过来缠着他,无论他去哪里她都要跟着。明华章认认真真履行一个兄长的职责,可是他们根本不是兄妹,许多兄妹做来稀松平常的事,放在普通男女身上就会越界。 在明华章为此为难、苦恼、患得患失时,她却像没事人一样,一口一个“阿兄”,用和对他一般无二的态度,跑去招惹其他男郎。 谢济川,苏行止,每个人都被她叫过兄长,每个人都得到过她的关心赞美。谢济川好歹事出有因,但她对苏行止完全是毫无因由的偏袒。 今日,甚至献花给苏行止,和苏行止私下相约,明华章亲眼看到她亦步亦趋追在苏行止身后,主动拉上他的手臂。 明华章气得都快炸了。他气明华裳说着不想嫁人,却终究还是动了春心;也气苏行止这厮不识抬举,竟敢如此对她。 等怒气过了一个极限后,就会越生气越平静。明华章平静地和太平公主请辞,要送明华裳先回家,太平公主和他刚刚相认,不至于在这种事情上拂他的意思,便同意了。邵王在旁边听到,才跟着提出离开。 之后他平静地给镇国公府传信,让人为她准备醒酒解乏的东西。他甚至能理智地分析,少女在对情爱懵懂无知的时候,与自己的兄长生出好奇、暧昧,情有可原,她及时悬崖勒马,选择其他郎君,亦无可厚非。 可是,当初明明是她先来招惹他的。既然无意,为什么要来招他?既然招惹,为何不能一直对他好,只对他好? 明华章说出这句话,可谓执意要将最后一层窗户纸捅破,颇有一种得不到他想要的结果,那此生就不必再见面了的决绝。明华裳默然半晌,自得到预知梦后一直疑神疑鬼的情绪终于将她压垮,她不再保持笑意,冷冷回眸,直勾勾望入明华章的眼睛:“那我问你,我应该如何对你?” “我的好兄长。” 窗户没有关紧,猛地被风撞开,灯芯剧烈跳动了几下,被冷气扑灭。 室内无光,显得窗外月光格外明亮。快到十五了,月亮日渐丰盈,温柔地在天地间洒落银辉,缕缕月光透过窗栅,积在地面上,像结了一层霜。 明华裳和明华章就坐在这样的清霜月色中,相互对望,呼吸交闻,谁都不肯移开视线,但谁也没有说话。 明华裳说完之后就冷静下来,觉得自己有些冲动了,但并不后悔。 事已至此,她已经没什么不敢做的了。如今每一天都可能是她的最后一天,明华裳不想在自己死前回顾一生时,还在遗憾该勇敢的时候没有勇敢,有好感的那个人没有说出口。他们此生可以再不相见、形同陌路,但她一定要知道一个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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