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神龙政变后,韩颉和剩余玄枭卫就消失了,像从未存在那样归于平静。但他们都知道暗潮不会消弭,只会潜藏在水下,酝酿下一次更大的风波。 即便李华章和明华裳侥幸立了几次功,在玄枭卫混到较高的职位,其实也只知道他们这一条线上的人,对其余人手一概不知。如今他们成明,韩颉等人转暗,双方都知道一场较量必不可免,然而除了发生那一刻,谁都不知道铡刀何时落下。 这群人隐藏在民间,找是找不出来的,只能从源头防范。李华章索性搬到太上皇眼皮子底下,让所有人都无法忽视他的存在。 既是宣战,也是转移炮火。他们若想复仇,第一个必找他。只有这样,其他人才能安全。 这回李华章没法再做没听到。他停顿了一会,动作依然条理分明,温柔从容:“这是我应做之事,不该奢求回报。” “哪怕无人感谢你,甚至无人知晓你的付出?” 李华章声音沉静低柔,说:“许多事不是有用才去做,而是做了才有用。大唐和大周两个王朝的遗病总该解决,我恰巧姓李,是章怀太子的儿子,是你的兄长,也是他们的队长。一些事总要有人做,那就我来。”
第173章 侍疾 太上皇这次的病来势汹汹,明华裳连续侍疾好几天,实在熬不动了,被李华章强行送回去休息。她这一觉从晚上睡到第二天中午,醒来时发现宫殿里静悄悄的,她一问才知,皇帝带着皇子皇女及宗室来了,上阳宫的宫女太监都去主殿侍奉了。 帝后大驾,明华裳理应迎接,但皇帝来时明华裳正睡得沉,李华章不让人吵醒她。 反正已经迟了,明华裳死猪不怕开水烫,索性沐了浴、更了衣后才赶去见驾。太上皇寝殿此刻已满是人,明华裳进入,里面的人纷纷回头看。 明华常十分坦然,从容自若地穿过人群,给上位行礼:“圣人万岁,皇后万福。见过相王、太平长公主。” 韦皇后正在听御医禀报太上皇的身体状况,见明华裳才来,瞥了她一眼,微微皱眉:“雍王妃怎么这么晚才来?” 李华章已不动声色走到明华裳身边,闻言淡淡道:“这几日太上皇病情反复,二娘在太上皇榻前守了一天一夜,丑时才回去休息。是我不让人吵醒她,皇后若有什么疑问,责问我就是。” 韦皇后这段时间大权独揽,已许久没感受过被人顶撞的滋味了。她脸色有些不悦,但念及李华章的身份,到底没有当众发作,笑道:“雍王妃替我和陛下来尽孝,我心疼雍王妃还来不及,岂会对雍王妃不满?可怜见的,成婚时鲜花一样的姑娘,才几天不见就瘦了这么多。安乐,快过来,你可真该向你雍王嫂好好学学。” 安乐公主不情不愿走上前,哪怕前来探病,她身上依然穿着精致的百鸟裙,这次裙摆换成了白色鸟雀的羽毛,颜色素净了很多,但奢华程度丝毫不减。 安乐公主轻飘飘欠了个身,说:“二兄、二嫂辛苦了。你们的苦劳,我和母亲会记得的。” 安乐公主的声音不以为意又理所应当,仿佛别人能替她做事,是无上荣幸。李华章静静看了一眼安乐公主,说道:“我来上阳宫侍疾,一是想替父亲尽孝心,二是敬重太上皇的功业,略尽绵薄之力罢了。我所作所为皆出自本心,不为任何人,自然也不敢当论功行赏。” 安乐公主一噎,不知该如何回复。太平长公主看向那个美丽但实在轻浮愚蠢的花瓶,说道:“母亲病重,我等身为儿女,本该衣不解带,昼夜在侧,如今竟然需要二郎一个晚辈替我们尽孝,实该惭愧。” 太平长公主的话音中夹枪带棒,看得出来对韦后母女有不少意见。相王像一个没脾气的和事佬,见状圆场道:“母亲还在里面养病,不要吵了,有话去外面说吧。” 众人没有异议,次第朝外走去。太子李重俊出门时,主动让安乐公主先走,安乐公主不屑地嗤了一声,昂起头颅,远远绕开李重俊,从另外一扇门出去了,仿佛李重俊身上有什么脏东西一般,唯恐避之不及。 李重俊主动示好却被这样下脸,尤其还当着宗室和宫人的面,十分难堪。宫女们默默垂下头,几个郡王面色如常出门,仿佛没看到刚才那一幕,皇帝和韦皇后在前方和安乐公主说笑,皇帝一口一个宝贝女儿,丝毫没意识到他还有另一个儿子。 人群陆续从李重俊身边走过,大家不约而同保持了沉默,体面地揭过李重俊的难堪。然而这种沉默却让李重俊更耻辱了,他维持着太子的矜贵,在无人看到的地方,却狠狠攥紧了手指。 明华裳默不作声走到人群边缘,她趁人不注意,悄悄问李华章:“长辈来了,你怎么不叫醒我?” 李华章握住她的手,淡淡道:“没必要。” 什么没必要呢?没必要见这些和他同族同姓的亲人,还是说,他们不算亲人。 明华裳没有再问,李华章显然也不想继续这个话题。 曾经李华章看不惯女皇任人唯亲,武家人横行霸道、霍乱朝纲,他心心念念想着匡扶正义,恢复大唐,为此不惜付出一切。如今当政者变成李唐皇室,他才发现,他自己的亲族并没有比武家人强在哪里。 甚至更恶毒,更愚蠢,更鱼肉百姓。 皇帝、韦皇后带领众宗室走到侧殿,问了些太上皇的病情,说了些无关痛痒的漂亮话,然后就摆驾回宫了。 他们甚至都没有等到太上皇醒来。明华裳简直怀疑他们是故意的,故意挑太上皇昏迷的时候来,这样既演示了孝行,又不必真的照顾病人。 上阳宫很快恢复如常,照顾病人的日子枯燥又辛苦,明华裳渐渐找到了平衡,不会再把自己累到头昏眼花。但她承担的依然只是一小部分,大部分时间,都是李华章守在病榻前。 这样过了不知多久,一日黄昏,太上皇从睡梦中醒来,不期然嗅到一缕清香。她费力地掀起眼皮,看到床前插着一枝桂花。屏风后,一道轮廓模糊但不掩挺拔的侧影正在算什么,听到声响,他轻轻放下笔,起身朝内殿走来:“太上皇,您醒了。您身上有哪里不舒服吗?” 太上皇看着屏风后那道影子,他很自觉,知道她不想看到他们,所以从不会主动出现。但每次她从病痛中醒来,都能看到他,或者那个女子,守在不远处。 这种感觉很微妙,太上皇无疑是憎恶这两个叛徒的,但这么长的时间,连太上皇自己都厌恶这副散发着异味的腐朽身躯,这两个人却始终安静耐心为她喂药、守夜、处理秽物,神情没有流露出任何异样。若是做戏,那他们的耐心未免太好了。 太上皇叹了一声,破天荒问道:“你在看什么?” 李华章眼眸动了下,显然很意外。但这阵情绪波动很快就平息了,他半垂着眼眸,不疾不徐地叉手回道:“回禀太上皇,是光禄寺上一季的账册,臣正在核算粮价和肉价。” “光禄寺。”太上皇喃喃,语气不置可否,“原来你从京兆府,被调到了光禄寺。” 李华章沉默,太上皇把持朝政那么多年,是玩弄人心的行家,当然明白这个调动背后的含义,他无论抗辩什么都没有意义。果然,太上皇轻轻笑了声,问道:“那你算出来什么了?” “武德年间,大唐初立,废隋铢,立通宝,广赦天下,但因战事不休,突厥侵扰,百姓生计维艰,饿死者十二三。及至太宗继位,米谷之价一直居高不下,一匹绢才得一斗米。太宗崇尚节俭,大布恩德,百姓虽东西逐食,但依然十分拥护太宗,并未对朝廷不满。贞观三年,关中谷熟,米价才逐渐回落,至高宗麟德三年,长安米价一直维持在斗三四钱。但高宗朝后半期,关中连续多年欠收,永淳元年四月,关中米斗四百,加之疾疫,死者甚众。高宗因关中饥馑,幸东都,此后便常住东都,甚少回长安。如今,您可知民间米价多少?” 太上皇没有回答,李华章主动说出了答案:“长安米斗百钱,盗窃甚众,宿卫兵至有三日不食者。” 太上皇不动声色听着,淡淡道:“麟德元年之前,都是高宗执政,麟德年后,我垂帘听政,二圣临朝,果然麟德三年便爆发大旱,米价涨至四百钱一斗。你是想说,因为女人执政,才能不足治国,德行不合礼法,故上天降下示警,米价连年腾踊吗?” “非也。”李华章说,“米粮四百钱一斗是最高价,且是因为关中先水,后旱蝗,继以疾疫,后来逐渐回落。米价之所以能降,不至于被商贾哄抬大发国难财,乃是因为常平署的介入。常平署乃高宗首创,平时以高于市场价的价格回购米粮,粮食短缺时再低于市价出售,甚至一度用谷物换回钱币,以调控物价,因此高宗时米价虽比贞观朝昂贵,但尚且维持在大多数百姓吃得起的范畴,幸未铸成大祸。那时您已经听政,政事无论大小皆出中宫,这些举措想必您比我更清楚,说不定您便是制定者之一。二圣临朝后米价贵,大多数是因为连年歉收,说牝鸡司晨乃祸国之兆的乃是酸腐无能,那些男人无力改变现状,便将祸端都推到女人身上。东都这些年我作为一个百姓,亲眼看着米价起起伏伏,但总体归于平稳,觉得也没什么大不了,后来我入仕为官,才知道一个政策能维持得这样平稳精微,需要耗费多少心血。我并非奉承,但发自真心承认,您已经做到最好,换另一个皇帝,未必比得上现在。但这些年米价连年上涨乃是现实,您可曾想过原因?” 太上皇相信李华章不是奉承,他若是会说奉承话的人,现在才来拍她的马屁也太晚了。太上皇自从被夺权后,鲜少再谈论国家大事了,今日她久违起了兴致,长叹一声,道:“天公不作美,连年非旱即涝,人能有什么办法?” 李华章刚才提及常平署时口吻称赞,如今又十分严厉挑剔,说道:“大唐国土如此广袤,很难一年到尾风调雨顺,无事发生。灾害年年都有,为何贞观年间就能扛住天灾人祸的影响,保持米价低廉,民生安富?” 太上皇难得沉默了,李华章停顿了几息,说出了自己的答案:“因为贞观政局稳定,皇帝从谏如流,重用诤臣,权臣皆是有才之士,宰相彼此相熟且执政时间长,能保证政策平稳推进。太上皇广开言路,兴办科举,让天下寒门子弟有出头之日,让朝廷不再为五姓七望所垄断,这是好事。您身边并不缺有才干的人,论起臣子能力,未必比贞观年间差,但您朝中斗争太激烈,变动太频繁了。宰相走马上任后第一件事不是解决民生问题,而是保证自己不会被酷吏抓到把柄,上防着下,下敌视上,连说话都不能真心,还如何合作治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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