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雨霁点头,明华裳立刻高兴道:“我就说好吃,分明是他不识货。姐姐你看,这是枇杷,改日可以做枇杷膏,这是御苑送来的樱桃,还剩下一筐,我一并带来了。还有紫梨,一会和酥酪一起用糖蒸……” 都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女人出嫁后,再回娘家就是做客了。但明华裳丝毫没有做客的自觉,她兴致勃勃谈论怎么吃,仿佛只是出门一趟,回来时顺路买了家里没有的水果。 丫鬟讨好地说道:“二娘子真是孝顺,哪怕出嫁了也惦记着娘家。” 明华裳理所应当说:“我自己的家,我不惦记谁惦记?枇杷快端下去剥皮,要不然天黑之前熬不完了。” 明雨霁听后道:“听到没有,她这哪里是惦记娘家,分明是自己想吃枇杷膏,但又懒得做,回来指使我来了。” 明华裳一听立刻喊冤:“哪有!把枇杷留下,我亲自来剥皮,剥不完绝不吃饭,我要绝食明志!” 李华章也不知道回门而已,怎么就到了绝食明志的地步。他叹气道:“别乱说,这种事不能开玩笑。” 明华裳其实也就是说说,但李华章这样说后,她当即让丫鬟把枇杷留下,非要亲手剥皮来证明自己了。丫鬟为难地看向明雨霁,明雨霁挥手,说:“放下吧,让雍王妃慢慢剥,别耽误她吃晚饭。” 丫鬟们忍不住笑了,李华章坐在不远处,十分无奈。正堂内笑声融融,先前的生分一扫而空,侍从们的神经都放松下来,仿佛在场没有雍王、雍王妃,只有二郎君和二娘子。 明华裳挽起袖子,当真剥起枇杷皮来,丝毫不觉得自己现在是皇家的儿媳,回娘家后是贵客,不能动手。李华章看了眼满满当当的箩筐,面上没有说什么,手里却拿起枇杷,默不作声去皮、削核,将剥好的成果放到明华裳手边。 正堂中弥漫着一股枇杷清香,镇国公将李华章的动作看在眼里,没说什么,问:“大娘,午饭准备的怎么样了?” “早就吩咐好了,其他菜都在灶上温着,只有鹿炙需要翻烤,最多一刻就能上菜。现在要摆饭吗?” 镇国公说:“让厨房准备吧,饭摆在延寿堂。” 明雨霁怔了下,面露不悦。镇国公坚持道:“今日是二娘回门的日子,无论如何不能越过长辈。去给你们祖母请个安吧。” 镇国公府虽然分家,但镇国公是承嗣之人,理应奉养母亲,所以明老夫人仍然住在公府里。然而赡养母亲,孝顺是一个养法,不孝顺又是一个养法。现在公府里是明雨霁当家,她对这位血缘上的祖母完全没有好感,只让人衣食无忧供养着她,但也仅此而已,早晚请安、晨昏定省是不必想了,明雨霁只当镇国公府里没有这号人。 今日明华裳归宁,不去见祖母会被说不孝,明雨霁不情不愿地应下,难得往延寿堂走去。 明老夫人听到丫鬟传信雍王和雍王妃要过来,精神为之一振。她赶紧让丫鬟将茶点准备好,然而等了许久,等到热水都换了一壶,大房的人才姗姗来迟。 如果放在以前,明老夫人被如此怠慢,肯定要发作了。但今时不同往日,镇国公老眼昏花,完全当了撒手掌柜,再不过问公府的事,竟由着那个半路回来的村女掌控公府。 明老夫人摆过祖母的威严,也安插过府中人手,偏那个女子软硬不吃,逼急了当面就回呛她,把明老夫人气得胸口疼。然而镇国公就像聋了一样,明老夫人几次表达不满镇国公都听不到,明老夫人没办法了,只能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接受她需要在一个孙女手里讨生活的现实。 明华裳和明雨霁按照礼节给祖母请安,然后就没有下话了,坐在一边默默喝茶。李华章面上更恭敬一些,耐心地回明老夫人的话。 明老夫人本已习惯偏安一隅,但今日当着雍王的面,明老夫人又抖擞起来了。她和明华裳不亲,和明雨霁更是从未见过,但雍王可是她精心养大的孙儿,雍王定然会向着她! 明老夫人摆出长辈的款,问李华章衣食住行、人手布置,李华章面上静如平湖,语气温文尔雅,看着一应一答,但仔细回想,他好像什么都没说。 明老夫人兜了半天圈子,想说的话却一句都没出口。也是邪门,每每到了话口,话题就会被岔开。明老夫人不太满意进展,正待继续,这时丫鬟前来禀报,说饭摆好了。 明老夫人沉了脸,习惯性想呵斥下人,没见她和雍王正在说话吗?而明华裳已经站起来,一脸无辜打断谈话:“阿父,饭好了,鹿肉冷了就不好吃了,我们快去吃饭吧。” 明雨霁随之站起来,平淡说:“摆好碗筷,切好鹿肉,我们这就来。” “别忘了还有蒸梨!” 明老夫人都没来得及说话,屋里的焦点就被明华裳姐妹带走了。她们两人一边说话一边往外走,镇国公、李华章还有丫鬟婆子,全都跟着她们涌出。 明老夫人被落在后面,无人搭理,宛如被世界遗忘。她气闷了一会,意识到如今再没有人会看她的脸色,只能忍下不快,跟着出去吃饭。 这一顿饭吃得悄无声息,十分符合食不言,寝不语。明华裳终于走完了过场,心里长长松了口气,她擦了手,说:“突然想起我还有些要紧事没安排妥,我先走了。” 明雨霁见状,跟着道:“我送你出去。” 她们两人给明老夫人行礼,也不看老夫人的反应,便自顾自退了出来。等出来后,明雨霁问:“你有什么要紧事没安排好?” 明华裳一脸郑重:“剥枇杷呀。” 回廊上没有外人,她们俩人能放心地说话。明雨霁哽了下,无语道:“你剥得太慢了,还是送去厨房吧,现在熬枇杷膏,傍晚前还来得及出锅。” “不着急。”明华裳理所应当说,“熬不好我们就留宿一夜,等明日再走,有什么可急的。” 明雨霁下意识觉得不妥:“你毕竟嫁人了,刚成婚就宿在外面,被外人知道不好。” “没关系。”明华裳说,“我只是成婚,又不是被明家除名,我住在自己家,为什么怕人说?反正我们现在无论做什么都会被宫里猜忌,那就说明什么都可以做。” 明雨霁反过来一想也是,以李华章和镇国公府的关系,就算不来往也会被人猜疑,那还顾忌什么?明雨霁觉得这个问题白问,但还是道:“他对你好吗?” 明华裳点头,不由露出笑意:“有人说成婚就是找一个男人托付终身,但我觉得,成婚是选择一种能让自己快乐的生活。和他在一起,就是我想要的生活。” 明雨霁听后怔忪,想了想失笑。也是,明华裳从来都很清楚自己想要什么,怎么会将余生寄希望于一个男人对自己好呢? 明雨霁知道很多话都不必说了,明华裳如果想过安稳生活,从一开始就不会冒天下之大不韪和兄长成婚,她既然选择了李华章,就已经做好准备面对这条路上的风风雨雨、帝王猜忌、明争暗斗。 她像一朵蒲公英,看似柔弱无害,一吹即散,实则生命力绵绵不绝,落到任何地方都能生根发芽。明雨霁相信,明华裳一定会把自己的生活过得很好。 明雨霁无话,反倒是明华裳问道:“公府呢,这段时间还好吗?” 明雨霁想到外面那些烂摊子,暗叹一声,面上依然平静道:“还好。” 她说得轻描淡写,但明华裳如何不知道镇国公府如今的境况。明华裳回头,认真看着明雨霁:“我一向觉得,只要一家人心在一起,没什么坎过不去。有难处不要硬撑,镇国公府不只是你的责任,它也是我们的家。” 明雨霁心里仿佛有羽毛拂过,细细麻麻,暗潮涌动,令她无处可躲。这种感觉十分陌生,几乎让她无所适从,明雨霁别扭了一会,第一次放弃莫名的执着,坦露自己的难处:“如今所有人都知道镇国公府没有男丁顶立门楣,好些管事和外人勾结起来,蒙骗明家的财产。有些账目我看不明白,你在公府的时间更长,对人手也更了解,不如你来看看?” 明华裳一听,立即道:“好,账本在哪,我们这就过去。” 明华裳和明雨霁一拍即合,也不等那两人了,转了个弯便朝书房走去。延寿堂内,李华章找了个借口告辞,镇国公见状,也跟着出来。 他们两人走在廊庑上,李华章想到自己抢亲的荒唐事,郑重了脸色,认真向镇国公致歉:“国公,那日是我无状了,请您……” 镇国公大手抬起,道:“不必说了。人不轻狂枉少年,我刚和瑜兰成亲那会,也恨不得一天十二时辰和她待在一起。只是我自以为是,总觉得有志男儿不该耽于内宅,不妨等解决完外面的事情后再来陪她。这一等,就是一辈子。这点,倒是我不及你了。” 提起王瑜兰,李华章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曾经他不懂镇国公提起往事时为何总带着自嘲,如今他也娶了妻子,才明白短短几句话里,是多么锥心的悔恨和遗憾。 然而世上没有如果。钱财,名利,地位,这些男人年轻时梦寐以求的东西,失去了都可以再夺回来,唯独人,一旦失去,就是永远错过。 而这个道理,往往要用半生的光阴来懂得。 李华章无言以对,只能道:“国公节哀。” 孩子新婚,大好的日子,镇国公不想连累李华章的好心情。他故作轻松地笑了下,负手道:“还叫国公呐?” 李华章福至心灵,情不自禁微笑,终于能名正言顺地改口:“是,父亲。” 雍王府内鱼龙混杂,李华章也不知道身边的奴仆背后到底是谁,但镇国公府内就安全多了。镇国公和李华章并肩走在曲折回廊中,镇国公问:“太上皇近来可好?” 李华章想到上阳宫内那位蛰伏的旧帝王,不敢掉以轻心,缓缓摇头:“太上皇在上阳宫内养病,不见外人,我也不知她的身体怎么样了。” 镇国公长长叹了口气,说:“她杀了太子,杀了很多人,我理应恨她,但平心而论,她是一个很了不起的女人,也是一个厉害的皇帝。曾经我一心想着为太子复仇,后来我看着裳裳和你逐日长大,渐渐明白,太子当初自刎,并不是为了恨,而是为了爱。他爱母亲,也爱你们,他无法做出取舍,只能用他一命,换你和安乐郡王一命。她不守诺言,逼死了太子妃和安乐郡王,后来你也夺走了她的帝位,该扯平了。若殿下泉下有知,定然也不希望你和太上皇冤冤相报。有时间,去上阳宫看看她吧,她也是一个八十岁的老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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