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上皇默了好一会,问:“这就是你背叛我的原因?” “我记得加入玄枭卫时,宣誓不求功名,不问生死,做百姓暗夜里的守卫者。我或许背叛了您,但绝没有背叛天下。”李华章说,“最初您担心群臣背叛,所以设立了玄枭卫暗中监察,后来您又担心玄枭卫背叛,给监视者设立了监视者。玩火者必引火自焚,以恐惧来统治他人,只会引发更多灾祸。先是来俊臣等酷吏,后来又出现二张兄弟弄权,您已经控制不住您引燃的这团火了,要想保全社稷,唯有政变。” 太上皇极轻地笑了声,不知道在嘲讽李华章还是自嘲,忽地话锋一转:“你发动神龙政变,是恢复李唐江山的头等功臣,如今却被排挤到权力边缘,只能算算米价食账,连累妻子也陪你受冷遇。若早知今日,你可否会后悔帮助李显争夺皇位?” 若说李华章没有怨气是假的,还未过河就被拆桥,未免太寒人心。但李华章静默了片刻,缓慢而坚定地摇头:“不会。哪怕再来一次,我还是会这样做。” 太上皇挑眉,问道:“当真无悔?你也知道,李显不适合做皇帝。过了这么多年,他和第一次登基时的表现一模一样,还是贪图享乐,排挤老臣,提拔岳家,仿佛只要把所有宰相换成皇后家的人,他就能把控朝政,稳坐江山。枉费他流放了那么多年,没有一点点长进。我当年年轻气盛,执意处死李贤,哪能想到后面的儿子一个比一个不争气。不过现在弥补为时未晚,与其指望别人,不如将权力握在自己手里,你可想过做皇帝?” 李华章神情沉静如水,淡淡看着太上皇,说:“你在拉拢我,你想离间我和李家。” 太上皇嗤了一声,眉宇间忽然笼上威严,哪怕垂垂老矣,依然不掩女皇的威风:“朕乃天下共主,朕传位于谁,谁才是正统,还用得着拉拢?” 李华章目光清明,理智道:“可你并不是真的想传位给我,你只是想夺回权力。若你当真掌权,必会杀我。我如果答应了,才落入你的陷阱。我不会这么蠢,若陛下在位,我、相王、太平公主最多只是失势无权,若你复辟,我们所有人都会死无葬身之地。至于你先前那个问题,我可以很明白地告诉你,我起事之前就预料到我作为章怀太子一脉,必然为新皇室所不容。但我依然无悔,因为彼时要想宫变成功,唯有推举太子登基,舍我个人荣辱,保李唐皇室顺利掌权,我甘之若饴,无怨无悔。” 太上皇轻轻挑起一边眉梢,摇头发笑:“既然你什么都懂,为什么还要做愚蠢的事?” “因为这是我应做之事。”李华章坦然说道,“道德是用来约束自己的,不能要求别人同样遵守道德。只要我自己知行合一,问心无愧,便已足矣。” “哪怕不守道德的人踩着你越走越高,而你却一败涂地日渐落魄,也不后悔?” 李华章摇头,想到另一个人,声音不由带上暖意:“不。我已经得到了最珍贵的东西,此生别无他求。” “你实在是一个很死心眼的人。”太上皇如实点评,“明家教了你太多圣贤书,把你教得天真理想,不知变通。这样的性格当个文人也就罢了,在官场上必然要吃大亏。” 李华章不以为意,淡淡道:“那又何妨?当不了官大不了做个闲云野鹤,和她一起游山玩水,走遍天下。” 太上皇有些意外:“你确定你的妻子不在意封邑诰命?” 李华章眉眼垂下,里面自然而然流露出温柔笑意:“她不在意。只要爱的人在身边,她从不在意官职高低,家财多少。” 太上皇见过许多恩爱夫妻,自然知道很多夫妻嘴上说着同甘共苦,但事实上只会大难临头各自飞。她本来想戳穿李华章的幻想,告诉他对方说的只是套话,但触及李华章眼底的柔软光彩,太上皇忽的生出一个荒唐的想法,兴许他说的是真的呢? 兴许这个世界上,依然有真诚纯粹,不掺杂任何利益的爱情。 太上皇默了好一会,长长叹息一声。她仿佛这时才真正放松下来,说:“你可知,当初我废黜李家,自立为帝,为何能成功?” 李华章知道女皇这时才是真心话,他表情肃穆起来,缓慢摇头。 “你兴许觉得是因为我先下手为强,利用酷吏杀光了所有不顺从我的李氏皇族,也许还因为我耳目遍布朝野,任何风吹草动都瞒不过我的眼睛。这确实是原因之一,但这只是术,而不是道。” “我真正能稳坐江山,在于我顺水之势。我杀了很多官员,屠灭几乎所有皇族,各地爆发了好几场声势浩大的反叛,但都不成气候。非我之兵利,叛军兵弱,而在于没有百姓响应。天下苦世家久矣,而我推行的科举让他们看到了平民改变命运的希望。这天下是百姓的天下,不是一个家族、一个皇帝的天下,只要顺应了民心,上层到底是谁,皇帝到底姓李还是姓武,其实无关紧要。” 李华章听着不无震撼,他身为隐姓埋名的李家人,成长以来只看到女皇的残暴、酷吏的黑暗,却并未从另一个角度想过,女皇为什么能成功,为什么成功的偏偏是武则天,而不是其他垂帘听政的太后。 武则天改写历史的同时,何尝又不是历史选择了她呢? 李华章许久不言,垂着眼眸沉思。太上皇说了这么久的话,有些累了,她慢慢躺在枕上,看着床头柜上的桂花陷入惘然。 原来,已经到秋天了吗?她的记忆就停止在那个冬夜,不知不觉,竟然半年过去了。 世事当真难料,当年她一意孤行逼死李贤,哪能想到,多年后她人亡政息、百病缠身时,竟是李贤的儿子儿媳,陪她走完生命最后一程。 太上皇不由想,若她当年知晓今日结局,是否会饶过李贤? 她没有答案,因为,命运没有如果。
第174章 桂花 昨夜下了雨,今早上阳宫笼罩在一股濛濛清寒中。明华裳用了早膳,去太上皇寝殿替李华章的班。她没有带侍女,独自一人穿过亭台楼阁,遇到好看的花就停下,折一枝抱在怀里。等她到寝殿时,怀中已捧着半庭秋色。 虽然他们名义上在侍奉太上皇,但行宫的生活不能和长安比,一个已经退位的前朝女皇,和皇室的生活水准也不能比。明华裳来到上阳宫后,无比明显地感觉到武皇的时代过去了,连个宫娥也知道周武气数已尽,伺候太上皇没什么用处,不如花心思去讨好韦皇后、安乐公主。 哪怕明华裳还顶着雍王妃的名义,也不可避免感受到宫人的冷淡,太上皇作为号令朝堂的皇帝,落差只会更大。明华裳心里唏嘘,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太上皇人还没走,茶便已经凉了。 明华裳本身对权势就不热衷,她来上阳宫是陪李华章尽孝心,以及全自己的良心。无论太上皇对李家、对镇国公府做了什么,一个女人能走到她这一步不容易,明华裳由衷佩服她。这样一个英雄人物,若晚年凄凉度过,也太可悲了。既然李华章都放下了曾经的恩怨,明华裳也没什么可计较的,她愿意来上阳宫,陪这位曾经叱咤风云的女皇,走完人生最后一截路。 她来上阳宫是出于本心,宫人和外人怎么待她,明华裳不放在心上。宫娥时常看不到人,那她就自己动手,有什么大不了的。 明华裳抱着一捧花进殿。她已经尽力放轻手脚,李华章还是听到了。李华章回头见是她,眼神立刻柔和下来,起身来接她:“怎么这么早就来了?” 明华裳见他眼角泛红,十分心疼。她放下花,先是试了试李华章手的温度,又去揉他的眼睛,低声说:“我来了,你一夜没睡了,回去歇着吧,这里有我。” 这段时间太上皇身体不好,晚上须有人守着,他们两人商量后,就一人一晚住在侧殿,随时注意着太上皇的状况。 说是商量,其实是明华裳强力要求的,李华章本来想一力承担,侍奉祖母,本就该他这个孙儿亲力亲为。明华裳知道以李华章的性格,天塌下来他都会说没事,她怎么敢让他这样糟蹋身体,非抢来一半的时间,好让他回去休息。 因为要守夜,两人见面的时间没多少,很多时候匆匆一面就要分别,连话都说不上几句。李华章不想这么快离开,他看了眼旁边的花束,说:“我陪你把花换了。” 明华裳望了眼他通红的眼睛,知道不如他的意他能一直撑着,便没有拒绝。两人没有叫宫女,轻轻穿过大殿,将各个角落里枯萎的花枝撤走,换了水,插上新鲜的花朵。 明华裳在调整花叶位置,眼眸认真专注,仿佛这是天底下最重要的事情。绚丽浓艳的菊花映着她的脸,一动一静,一艳一淡,出奇迷人。 李华章一动不动看着她的侧脸,鼻尖嗅到清悠绵长、仿佛还带着露珠的香气,熬了一宿的后劲一瞬间涌上来。 既觉得疲惫,又觉得岁月静好,没什么大不了。 他从身后抱住明华裳,侧脸抵在她头发上,低低道:“最近没留意,原来这么多花开了。” 明华裳眼珠朝后瞥了眼,知道他累了,小心放轻动作,任由他抱着:“是啊。我搜集了许多桂花瓣,改日,我们做桂花月饼。” “月饼?”李华章怔了下,“中秋要到了?” “是啊。”明华裳轻笑,“过糊涂了吧?今年中秋没法陪着阿父了,幸亏姐姐回来了,要不然他一个人,肯定懒得张罗。过几日我们去花园看看,看还有什么花能做馅料,做好后给姐姐、任姐姐、江陵、谢阿兄都寄一份。” “何必这么麻烦。”李华章心疼她累,说,“让人去买现成的就好,你有这些功夫多睡一会。” 明华裳将花瓶放好,哪怕无人观赏,也将插花调整得尽善尽美,笑道:“自家过日子,哪有什么麻烦?反倒是你,该多睡一会。” 明华裳转身,飞快在他唇边啄了一下,说:“别磨蹭了,快回去。” 李华章显然很意外,睁开眼睛,哪怕眼尾是红的,眼珠依然漆黑清亮,定定看着她。明华裳被他看得有些尴尬,推他道:“行了,快走,一会该被人看到了。” 李华章眸中忍不住露出笑意,他抓住明华裳的手,低头郑重地在她唇上吻了一下。他本打算浅尝辄止,但唇齿相接后不由意动,思及这是太上皇养病的寝殿,他强行打住,恋恋不舍放开她,独自回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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