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得问他自己了。”李华章说,“他负责看守摘星楼,有没有人进去他最清楚,但他还是一口咬定是妙手空空偷了东西杀了人,要是他心里没鬼,他为什么要撒谎呢?我让他整理封家外院的人,刚刚我看了名单,名单上的人数要远远比实际人数少。他整理了一天,就做成这样?” “是吗?”明华裳接过名单,一页页翻过,“你怎么知道人少了?” “昨夜巡逻时,我预估过。”李华章说,“商州内突然涌入大量江湖人士、青壮男子,手里还都配有武器,我当然要仔细盘查。封家借着守宝的名义招人,我原本就怀疑他们另有所图,今日封铻隐瞒人数,算是坐实了他们居心不良。” 确实,无论封老太爷是怎么死的,封铻三番两次撒谎,绝对不是一个正常的反应。明华裳问:“既然你怀疑他,那你还让他留在封家?” “封家里有那么多来路不明的人,不宜打草惊蛇。”李华章说,“何况,现在一切只是我怀疑,并没有证据能证明封铻做了什么。不如先留着他,看明白他想做什么之后,再行动也不迟。” “好。”明华裳点头,“明日,我们再去封家看看。我倒要看看,封铻到底想搞什么花样。” 十二月初五清晨,城门终于重新开放,但出入都要检查身份,盘查十分严格。百姓在城门口排队时,都在谈论封家的命案。 现在封家是商州最热的话题。先前盗圣给封家下帖子,指名道姓要在十二月四日子时偷窃随侯珠,就已经让封家大大出了一把风头。封家这段时间招兵买马,风声鹤唳,将众人的胃口拉到最高,结果您猜怎么着,随侯珠被藏在高楼上,围得水泄不通,却还是被盗圣偷走了,封老太爷守在珠宝边,众目睽睽之下离奇死亡,死因至今不知。 整个事件集齐珠宝、盗圣、死亡,诡异又奇幻,瞬间引爆了百姓的八卦热情。茶馆、酒楼处处都是争论此事的人,有人说是那位神通广大的盗圣于万众瞩目下偷走随侯珠,杀人夺宝;也有人说是封家两个儿子争家产,斗得死去活来;也有人说是鬼怪作案,随侯珠曾经辗转于各国宫廷,某位亡国公主的魂魄就附在随侯珠上,会吸人精气,以泄自己灭国之恨。 后面的猜测越来越离谱,逐渐往诡艳的方向去了。坊间编排拥有过随侯珠的各位王妃公主的风流韵事时,商州的刺史大人正携自己夫人登车,前往封家查案。 封家门房看到雍王、雍王妃又来了,忙上前迎接。李华章握着明华裳进门,对封家下人说:“你们府上二郎在吗?我有些事想问他。” “在,在。雍王殿下稍等,小的这就去叫二郎过来。” 李华章和明华裳在正堂等了一盏茶,仍然不见封铻身影。封家下人有些尴尬,忙道:“可能是二郎忙,马上就来了。殿下恕罪,小的这就找人去催。” “不用麻烦。”李华章站起身,淡淡说,“既然他忙,我们去找他吧。” 李华章和明华裳认得内院的路,进入二门,径直往封铻的住所走去。然而到了地方后,封二太太迎出来,神情也很慌乱:“两位殿下怎么亲自过来了,妾身已经派人去找二郎了,但二郎昨夜心情不好,没在房里睡,而是去水榭散心了。紫玉这个丫头真是的,水榭到内院这么短的路都这样磨蹭,没看到雍王、雍王妃来了吗?” 明华裳听到封铻不在,本能觉得有些奇怪:“昨夜封铻宿在外面,没有回来?” “对,王爷王妃走后,二郎说他心情不好,去水榭一个人待会。天黑后妾身派人叫他回来,他说心里烦闷,想自己安静喝会酒,今夜就不回来了。”封二太太说着自己也嘀咕起来,“他昨夜到底喝了多少,都这么久了,酒还没醒?两位殿下见谅,二郎可能喝多了,妾身去水榭找他,烦请王爷、王妃稍等片刻。” 明华裳和李华章对视一眼,明华裳说:“太太客气了,我们跟你一起去吧。” 封二太太很不愿意封铻醉酒的丑态被外人看到,但雍王和雍王妃执意,她也不好再说。封二太太面上热络应是,暗地里给心腹丫鬟打眼色,让她赶紧去水榭提醒封铻。 明华裳看到了,只作不觉。他们一行人说着话走入花园,穿过曲折的水上栈道,来到水榭边。水榭里已经有很多人了,丫鬟们到处呼喊二郎,封二太太看到眼皮子一跳,不由问:“还没找到二郎?” “没有。”丫鬟摇头,垂着眼睛不敢看封二太太,“紫玉姐姐说二郎不在水榭里,让我们帮着一起找。” “不在水榭里?”封二太太紧紧拧着眉,“不可能,昨天二郎明明说了在水榭里喝酒,怎么可能不在?” 明华裳和李华章不动声色对视,从对方眼里看到了相似的怀疑。莫非封铻跑了?李华章正打算叫人来搜城,突然水榭后传来一道高亢的尖叫,几乎刺穿人耳膜。 “啊!” 李华章反应最快,立刻往声音来处跑去,明华裳提着裙摆,紧随其后。他们两人穿过水榭,看到水榭后面的钓鱼台上,一个丫鬟跌坐在地,面色惨白,浑身不断发抖。 李华章示意明华裳小心,自己慢慢绕过丫鬟,往水下看去。 昨夜降温,湖水被冻得碧中发黑,枯荷七零八落横在水面上,叶上凝着霜,像濒临衰败那一瞬间被冰强行封住。幽深的水面下,透过墨绿色的荷叶梗,能看到一张被泡得发白肿胀的脸。 正是他们寻找的封家二郎君,封铻。
第186章 灵蛇 封铻死了。 封铻的尸体已经被打捞起来,放置在开阔的岸上,仵作背着箱子匆匆赶到。不久前他还在给封老太爷验尸,才过了一日他又要面对封老太爷二儿子的尸身,这种感觉,还真是无法言说。 岸边被衙役封锁起来,赶走闻讯赶来的奴仆下人,但依然有不少人围在外面,远远看着仵作验尸。 明华裳站在水榭中,这里和摘星楼一样,地方不大,但布置得古朴雅致,看得出来是花了钱的。水榭由木头搭成,完全建在水上,东边通过曲折的回廊连接着岸边,西边连着一个台子,三面露天,视野极好,可以在这里观景也可以垂钓。 屋内铺了隔寒的木板,放上火盆也不算太冷。水榭东墙是正门,西墙是露台,北墙放着床榻,用一扇屏风隔开,屏风外放着一方小桌,两个蒲垫相对放置,冬日在这里围炉煮茶,静听水声,应该相当惬意。但此刻桌面上东倒西歪放着酒具,有三个酒樽掉到地上,像是被人无意带倒的。还有一个酒樽在外面露台上,杯底有酒渍,看起来是一套。明华裳蹲下身,拿起每个酒樽嗅了嗅,又小心放回原位。 明华裳在屋内踱了一圈,最后停在门前,仔细看周围痕迹。水榭正门用的是栓锁,据下人说,他们到来的时候门从里面拴着,他们敲门不开,喊话也没人应,只能找了几个小厮将门踹开。除了踹门留下的痕迹,门栓上还有几道浅浅的白痕,明华裳正在仔细看,李华章从岸上进来,看到她的动作,问:“有什么发现吗?” 明华裳起身,摇头:“暂时还没有。封铻的尸体验完了吗,仵作怎么说?” “没得到封家人同意,不能开膛,但他口鼻部有蕈样泡沫,手握,眼开,腹胀,尸斑浅淡,胳膊上有鸡皮疙瘩,指甲缝隙中有泥沙、水藻,初步推断是生前入水,溺死。结合水榭里有喝完的酒壶、掉落的酒杯,仵作认为可能是封铻喝醉后失足落入水里,天黑无人察觉,他又因醉酒爬不上岸,故淹死。” “死亡时间呢?” “他手掌变白,眼睛还未浑浊,昨天半夜降温,从水温推翻,他入水应当六个时辰左右。” “六个时辰……”明华裳喃喃,“我们今天辰正来封家找封铻,大概辰时四点将他打捞起来,逆推六个时辰的话……那就是昨夜戌时前后,他落水溺亡。” “这只是粗略的推算,具体时间还要询问。”李华章拿出一张名单,说,“我已经把昨天见过封铻的人都记下来了,你看一下,从哪儿开始问?” 问话这种事明华裳擅长,李华章一向交给明华裳决定。明华裳默默感叹李华章效率之高,都不到一个时辰,他控制了现场,验完了尸体,甚至连死者生前关系也排查出来了。 这谁能卷的过他。 明华裳接过名单,一一掂量上面的名字,轻声和李华章埋怨:“昨天我们刚商议好来找封铻问话,夜里他 就失足淹死了,可真是巧啊。眼看都十二月了,封老太爷的命案还没破,仅过一天又添一案,你今年的考评恐怕悬了。” 李华章对此很淡然:“吏部考评是为了督促官员勤政爱民,只要商州百姓安居乐业,考评得上等还是下等,我并不在意。” “你倒是无妨,但商州本就是下州,你考评再得下等,恐怕难回长安。” 李华章冷不丁反问:“回长安做什么?” “你的叔伯姑姑、堂兄堂弟都在长安,你不想回去?” “不想。”李华章神色平静,淡淡道,“离开长安后,我才知我见识之短浅。原来我当京兆尹时,自认对治理百姓、处理内政很有经验,但我来了外州,才发现长安洛阳只是大唐疆域极小的一部分,长安行得通的经验,在外州完全不行。” “这是当然。全天下的读书人挤破头都想留在长安,再不济也要去洛阳。长安各官邸的官吏能力,和外州有着天壤之别。” “可是偌大吏治低下、京官不愿意去的外州,才是绝大多数百姓生活的地方。”李华章说,“商州还在腹地,这里的小吏很多便连字都不认识了。不识字,不通理,朝廷政令即便到了也无法推行,基层权力便长期由乡贤把持。我不排除当然有好的乡贤,但绝大多数乡绅都是封家这样的。百姓命脉由这些人控制着,如何能过上好生活?这还是中原,再往远走,到了边疆之地,百姓又过着什么日子。” 明华裳已经看完名单了,她将纸条折起,似笑非笑嗔了李华章一眼:“慎言。你现在还站在封家的地盘上,就敢说人家坏话?” 李华章不屑,轻哼一声:“实话而已。” 他想翻白眼却又忍住,强行做出君子姿态的样子,像极了明华裳刚去粘着他时,他明明不习惯亲密接触却又不好意思拒绝的模样。明华裳噗嗤一笑,扑上去用力捏他的脸:“好可爱,你再做刚才的那个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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