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颉半垂着眼眸,说:“明华章,入卫已有两年了,独立办成好几件事。先前卑职和陛下提过此人,这次该擢升的,就是他。” “明……”女皇慢慢咀嚼这个姓氏,“他和明怀渊是什么关系?” “他是明怀渊的次子。” “原来是明怀渊的儿子。”女皇神色不明,道,“朕记得,这些年明怀渊一直没有续娶,倒是个念旧的人。” 明怀渊曾是东宫属臣,那时的东宫太子是章怀太子李贤。章怀太子是女皇的二儿子,唯一一位敢和女皇叫板,被处以谋反罪名的皇子。章怀太子还在时,很器重明怀渊。 女皇说明怀渊念旧,实在不是什么好评价。 韩颉垂下头,不敢窥探女皇的神色。幸而女皇也只是提了一句,并没有多谈。女皇看着折子不说话,韩颉静静等着,丝毫没有说话的意思。 玄枭卫为女皇服务,提拔谁,发落谁,全凭女皇心意。女皇若是觉得明家曾效忠于章怀太子,信不过他们,那也只能怨明华章自己没有伴驾的福气。 女皇静了片刻,道:“这字写的不错,他今年多大了?” 韩颉简明扼要道:“回禀陛下,明华章今年十六。” “才十六。”女皇又看了两眼奏折,道,“见字如人,能把字写得如此风骨清俊,本人应当是个端方君子。十六岁就能写出这种字,难得,正是大周需要的人才。” 韩颉迟疑:“陛下,您的意思是……” “擢为天字级,改日,叫来让朕看看。”女皇道,“难得看到写得这么舒服的奏折了。他文采好,办事也利落,如今少见这般文武双全的人,而且还十六岁,前途可期。这样的少年郎,埋没了才叫可惜。” 韩颉明白了,明华章完成了最重要的一项考验,成功实现飞跃,日后就能直接面见女皇了。 伴君如伴虎,韩颉也不知道该不该恭喜他,但女皇决定的事,一定是圣明的。韩颉躬身,行礼道:“陛下慧眼识珠,明察秋毫,实乃我朝之福。” 女皇听惯了奉承话,根本不放在心上。她也听说太子册封典礼那天东宫失火的事了,她大典上没表示,事后叫人来问,很快就收到了这封奏折。 她既然决意立庐陵王为太子,就不希望另生波折,破坏她的安排。潜伏的线人送来情报,说有人欲破坏太子册封典礼,此事是女皇授意查的,查出来主使者是魏王,她也不意外。 但她没想到,魏王胆大妄为到雕刻形似她的木偶。女皇虽然没有亲眼看到那一幕,但还是被这背后的意味触痛了。 所有人都觉得她老了,臣子催促她立太子,儿女蠢蠢欲动,连侄儿也敢直接嘲讽她。 韩颉感觉到女皇心情似乎不好,女皇挥手,示意他退下。韩颉没有多话,行礼后恭顺离开。 册太子顺利落幕后,不知道是不是了却心愿,狄阁老的病迅速加重。女皇素来敬重国士,亲自去狄府看望。 狄公和断案打了一辈子交道,他察觉到洛阳平静的表面下暗流涌动,病榻前,他强撑着身体对女皇说道:“陛下,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里防贼,若人心不定,这种事只会层出不穷。内乱乃祸国之源,望陛下快刀斩乱麻,勿纵小害成大乱。” 女皇也在烦恼此事。传位的事她已经想了十来年,最后立李不立武自然有她的考量。她能理解娘家不满、失落,但她不允许有人越过她,妄想和她作对。 女皇问:“依阁老之间,朕当如何?” 狄老说话已经很费劲了,他喘着气,费力说道:“迁都长安。” 女皇沉默当场。 迁都洛阳是女皇夺权路上很重要的一步。长安旧贵族的势力太大了,在女皇还是皇后时,就通过改换东都、另起炉灶,在洛阳编织起自己的势力。重回长安,无异于和全天下宣告,属于周武的时代结束了,她即将要还政于唐。 狄老也没有催促女皇立刻拿主意,转而说起其他事。女皇这次微服出巡非常低调,除了身边近侍,没多少人知道。女皇回宫后不久,明华章出门,陪明华裳去看傀儡戏。 这是明华裳要求的,经过隗家的事后,她突然对傀儡生出了兴趣。结果她出门没一会就被街边的小吃牵走了注意力,等终于到菩提寺时,已近傍晚时分。 菩提寺依然十分热闹,文人在墙上斗诗,少女在树下挂红绳,孩童们吃完晚饭,争先恐后跑出来,坐在台阶上等着傀儡戏开场。 明华章和明华裳坐在一群小孩子中,显得尤为突出。明华裳一边吃糖人,一边道:“我是不是应当戴幕篱出来?这样好尴尬,万一遇到认识的人,对方岂不会觉得我很幼稚?” 明华章注意到明华裳嘴边沾了一粒糖,她双颊像仓鼠一样一鼓一鼓的,显得非常可爱。 明华章抬指,拭去她脸颊上的糖渣,说:“安心吃你的吧。如果遇到人,就说是我想看的。” 明华章指尖微凉,突然碰到她的脸,明华裳下意识躲了一下。随后她看到对方指尖的糖渣,霎间羞愤欲死:“我蹭到脸上了吗?” 明华章仔细擦过她的脸颊,浅浅笑道:“没事,已经没有了。” 春夜的风温柔的像情人的手,鼻尖满满都是糖的味道。明华裳咬了一口糖人尖尖,忽然觉得今夜气朗天清,春风正好。 正在明华裳犹豫要不要说点什么的时候,前方锣鼓响起,傀儡戏开场了。明华裳松了口气,顺理成章转过视线。 台上又是一个老套的才子佳人的故事,明华章随意听着,忽然看到阴影里有人对他打手势。明华章不动声色离开,绕了好几道弯,甩掉所有人的视线后才停下:“何事?” 身后默默跟着他的男子上前,附在他耳边,低声说道:“刚刚宫里传来消息,女皇思念大明宫,欲回长安。” 明华章黑瞳微微放大,这可是比立太子还要鲜明的消息。立太子可能是权宜之计,但迁都,无异于向全朝臣子、各地节度使,以及武家,证明女皇还政太子的决心。 这实在是个振奋人心的好消息,但明华章听到后也只是点点头,整个人像尊清冷的玉像,并没有多余表情。 明华裳听戏听到一半,忽然发现兄长不见了。她等了一会,身边重新坐下一个人,一双修长漂亮的手递来一包零食。 明华裳低头一看,竟然是一包松子。她开开心心接过,问:“二兄,你刚才去买松子了吗?” 明华章沉静片刻,低低应了一声:“是。” “你怎么不叫我?” 明华章看着前方正在经历悲欢离合的傀儡人,轻声说:“不及牵丝戏重要。” · 圣历元年,三月,暮春。 昨日面圣,那个女人比我想象中要衰老一些。仅看外表实在无法想象,她是一国皇帝。 她思维之敏捷、学识之深厚也在我意料之外,韩颉说她对我很满意,有意栽培我。遂命我温习诗文,今年秋会下诏制科,女皇希望我参加科举,以进士入仕,方便掩饰身份,日后调动。 迁都之事已成定局,具体时间还在安排。二娘每日问我还记不记得长安,长安有什么好吃的。 她还是那么没心没肺。我时常觉得我完全不了解她,隗家之事拖到最后才破案,错误在我,而功劳在她。我故意不让她去看命案现场,致使先入为主,做出了错误的决策。如果不是她提醒,如果我没有及时找到藏在密室的木偶,后果不堪设想。 但至今我仍无法理解,她为什么要加入玄枭卫。 朝中对迁都喜闻乐见,魏王却称病了。明老夫人说这是李氏列祖列宗保佑太子,守得云开,终见月明。若前几位皇帝真在天有灵,现在才保佑,未免太闭目塞耳。 隗白宣能做出栩栩如生的木偶,可隗严清随便提一提婚事,就能操纵她听话。隗严清做这么多,所为不过魏王的一句话,而魏王,又何尝不被女皇摆布于鼓掌? 说到底,大家都不过是牵丝人偶罢了。 景瞻,于洛阳镇国公府。 ——第二案《牵丝人偶》完。
第45章 春归 四月春归,芳菲落尽,热热闹闹的枝头只余下一树残蕊,但神都百姓赏花的热情丝毫未减,因为牡丹的花期到了。 春日百花荟萃,争奇斗艳,独缺牡丹。直等到春尽了,牡丹才姗姗来迟一般展开花苞。它才一露脸,前面三个月那些花都白开了。 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 神都车马流龙,此刻无论世家还是百姓都是平等的,都挤在洛阳花苑内观瞻百花之王的姿容。各种名目的赏花宴、牡丹宴、流水宴层出不穷,镇国公府内,明老夫人也在说赏花的事。 洛阳的牡丹年年都开,但今年不一样,今年册封了太子,而且宫里传消息说,女皇有意迁都。这对永徽旧臣可是一颗强心丸,明老夫人连着好几日心情大好,连缠绵多年的风湿也不疼了。 辰时,明家众人汇聚一堂,照例给老夫人问安。明老夫人视线缓慢从堂中扫过,越看越觉得满意。 真好,幸亏她前些年沉得住气,坚信李家定有逆风翻盘的一天,所以一直压着,没有给底下的孙儿孙女们说亲。现在看来,她可真有先见之明。 前些年明家失势,哪怕舍出女儿攀附,又能攀到什么好人家?但今日不同了,下一任皇帝姓李已成定局,他们作为前朝老臣,多年恪守君臣之义,等新皇掌权,还怕忆不起他们的好吗? 但高宗和章怀太子已故去多年,难免人走茶凉。明家和如今这位太子没多少交情,等太子登基,身边未必有明家的位置。所以,还需要用儿女姻缘铺铺路。 明家三房,如今活着的共有三个女孩、三个郎君,最大的明妤十七岁,最小的明妁十三岁,都进入了说亲的年纪,年龄梯度应有尽有,调度空间可谓十分富裕。 明老夫人越看越欣慰,她视线落到明华裳身上。少女颜色长得是极好的,今日她穿着一身茜红上襦,鹅黄色长裙,肩上系着蓝色披帛,坐在阳光下像一支清新柔嫩的海棠。 可惜是个没本事的。明老夫人再一次觉得遗憾,她早就说过让镇国公续娶,但镇国公总是不肯,大房但凡再多一个嫡女,明老夫人何至于扶这个阿斗? 明老夫人思定,缓慢开口道:“迁都的事,你们都听说了吧?” 众人停下说话,都看向明老夫人。明二夫人小心应是:“儿媳听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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