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老夫人淡淡嗯了声,说:“我们明家的根就在长安,重回旧都是好事。迁都兹事体大,不是一时半会能安排妥的,不过,一些事我们自家可以提前准备起来了。镇国公,长安的宅子一直是你在打理,这些年国公府怎么样了?” 镇国公说道:“母亲尽管放心,我留了老仆看门,每年还会派专人上门打理,国公府的房屋院墙都好好的,没有荒废。但毕竟十五年没住人了,有些地方恐怕生了霉,总得彻底修缮一遍才能入住。” 明老夫人目露怅然:“竟然都十五年了。刚来洛阳时什么都不习惯,一转念,竟也十五年没有回去了。” 二夫人、三夫人跟着叹息,而小辈们却没什么动静。对明家第三辈来说,他们有记忆起就在洛阳,委实不懂长辈们对长安的情怀。 明老夫人看着孙女们茫然的眼神,愈发唏嘘:“我记得随高宗陛下迁来洛阳时,二郎和二娘才刚出生。难为你们小小一团,刚失了母亲,就要跟着朝廷迁都到洛阳。你们兄妹从小就省心,两人包在襁褓里,并排放着,一整天都不哭不闹。但只要抱走其中一个,另一个就大哭。丫鬟没办法,只能让你们两人挤在一张小榻上,连奶娘喂奶都要喂一个、抱一个。” 忆起儿女们的童年,镇国公也露出一脸感慨:“是啊。二娘小时候就护食,喝奶喝得极凶,像有人和她抢一样,哪怕呛得打嗝,手指都要紧紧拽着二郎。二郎倒很礼让,被抢吃的不哭,脸被二娘抓红了也不哭,每日睡醒了就安安静静看着帐顶,小小年纪就有君子之风。” 那个时候三夫人还没过门,她笑道:“原来二郎和二娘从小就亲厚,真不愧是龙凤胎。” 明华裳一点印象都没有了,但被长辈当着众人的面回忆她小时候如何吃奶,实在不能算做一件体面的事。 而且明华裳忍不住腹诽,父亲对他们兄妹未免太区别对待,她抓着明华章不放是护食,明华章不争不抢就是君子?那明显是他抢不过她啊。 明华裳尴尬地维持微笑,明华章也有些不好意思。他轻轻咳了一声,将镇国公、明老夫人的视线转移过来,及时打断他们回忆往昔。 吃奶的事他并不好奇,就不必拿出来说了。 明华章道:“父亲,祖母,我想参加科举,正好国公府故宅也需要修缮,不如我去长安打理公府,顺便找一个清净之地备考。” 明华章这话说出来内外皆静,所有人都吃了一惊,连落地罩外的小丫鬟都忍不住探头,悄悄打量里面的情形。 明老夫人忙问:“你怎么想起参加科考了?我们家有荫蔽,足以供你入仕,何必和那些穷小子一起挤?” 大唐的官制袭承前朝,高官子弟、公侯伯府都有荫蔽名额,这些人家的孩子不需要考核就能直接入朝做官,是朝堂官吏的主流。但近些年,官场中由科举选拔的平民官员也日渐增多。 前朝创办了科举取士,但没什么用,反倒是李家的皇帝们将这项制度拾掇起来。太宗朝便设科举常科,但更多是给世家子弟们镀金用的,直到女皇这朝,才有真正意义上的寒门进入官场,闯入这块被世家贵族垄断了近千年的领域。 臭名昭著的酷吏,很多便是从科举中选出来的。但像明老夫人这种老派元勋依然看不上科举进士,觉得那都是一群田舍翁、泥腿子。 一群人像饿疯的狼一样争夺寥寥几个做官名额,实在太有失风度了。他们家有祖宗传下来的荫蔽,何必自降身份参加科举? 明华章没有和明老夫人争辩科举的优劣,他说道:“若有真才实学,何惧和人同场竞赛?我若是连没有家学藏书、没有长辈指点的平民儿郎都比不过,那这官不做也罢。何况,国公府名下只有两个荫蔽名额,还是留给三弟、四弟吧,我想靠自己的能力入官场。” 一说起这个二夫人可打起精神了。他们家是庶房,有任何好东西都是大房、三房挑完后才轮到他们。府中有三个郎君,却只有两个名额,但凡需要取舍,必定是她的儿子被人挤下去。 如果明华章参加科举,那就不一样了。明华章说得好听,但每年来京城参加科考的学子足有上千人,录用的多则二十少则十人,这是名副其实的千军万马过独木桥。明华章要和那么多人争,怎么不得考个三五年。 这些年就是他们二房的机会。她的三郎今年十五岁,马上就能入仕,没有明华章在前面挡着,镇国公府在官场上的资源必然要喂给她儿子。 二夫人眼睛转了一圈,对明华章的态度立即热切起来:“二郎真是少年英才,凌云之志!我们镇国公府以军功起家,有些女子自家都落魄成什么样了,还笑我们明家没底蕴,若是二郎靠中了进士,将来跨马游街、雁塔题名,我看那些人还有什么话说!” 明怀远皱眉,道:“好端端的荫蔽不享,去考科举,是不是太辛苦了?” 二夫人暗暗掐了丈夫一把,用力瞪他,咬牙笑道:“你当二郎是你那不出息的儿子呢?二郎文武双全,考进士定不在话下。何况,二郎还年轻,试试也无妨。一旦中了,那就是蟾宫折桂,金榜题名,对二郎说亲也大有裨益。” 明妤也很明白对二房的好处,明华章是她堂弟,考中了进士她得脸,考不中她的亲弟弟得利,她也立刻附和着二夫人,十分支持明华章去参加科举,证明自己。 这件事和三房的利益无关,三夫人不慌不忙摇着扇子,笑看二房表演。 来延寿堂请安,明华裳向来只负责听,但今日她也忍不住说:“祖母,阿父,难得二兄想做,就让他去试试吧。” 镇国公对明华章纵容,素来是他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但此事关系到明华章前程,拿这么大的事冒险,连镇国公也有些举棋不定:“这是否太冒险了?” 明华裳却不以为然,说:“我相信二兄,只要他想,就一定能办到。” 许多人都看过来,就连明华章眼中也含着讶然。镇国公笑道:“你又不读书,你怎么知道?” 明华裳恼了,气咻咻道:“我是不学无术,但我了解我二兄。我就是知道他行!” 镇国公哈哈大笑,显然没把明华裳的话当真。唯有明老夫人上了心——不是对明华裳,而是对二夫人。 是啊,二郎还年轻,试一试没有妨碍。世家大族一方面看不上科举入仕的寒门官员,一方面却很追捧才子进士。以明华章的相貌和德行,现在就有很多贵女想和他订婚,如果再加上进士出身,择亲对象能更上一层,尚公主也没什么不可了。 明老夫人很满意,说:“少年人有志气是好事,我们做长辈的定然要支持。但修缮宅子免不了有人进出,恐怕会妨碍你备考。不如在家里找个清净的地方,你安心看书。” “不用。”明华章说,“这些年多亏父亲倾心教导,我已经长大,是时候为公府做些事了。女皇既然要迁都,那第一场科考必然会设在长安,反正迟早都要走,不如趁现在人少,我提早出发。” 镇国公惊讶:“你怎么知道?春闱少说都是明年的事了,何必这么急?” 明华章顿了下,他见过女皇,知道女皇有意临时加办一场制科,就在九月。但这个消息还没有放出来,他没法告诉镇国公实话,便道:“我是想着有备无患,提早准备总不会错。” “二郎有心了,让他去吧。”明老夫人给这件事下了定论,“原本想着姑娘们要出阁了,趁今年让你们兄妹多相处几天。但儿郎前程最重要,你是家里长兄,你出息了,其他几个妹妹在夫家才能过得好。老二、老三家的,这几天京中宴会多,你们带着娘子多走动,三娘暂且不急,大娘和二娘的婚事,今年都看着定下来吧。” 明老夫人的话无异于一声惊雷,明妤有些羞怯地低下头,明妁一脸不在乎,但神情也是认同的。 娘子大了,自然该嫁人的。 明华裳的表情就不太好了。还没等她想好怎么婉拒,明华章就开口道:“祖母,这是我想和您说的第二件事。” “二娘的婚事,不着急议。” 屋中一片安静,连明华裳都意外地瞪大眼睛。二夫人笑了笑,道:“二郎,知道你疼妹妹,但女大当嫁。二娘都十六了,现在不议亲,以后就嫁不出去了。” “嫁不出去我养。”明华章语气平淡,但莫名有种坚定的意味,“这次,其实我想让她和我一起去长安。” 明老夫人板着脸道:“二郎,你在浑说什么?你是郎君,不急着成家,但二娘是娘子。她若是十七岁还未出嫁,那就轮到官媒上门,到时被说给什么人家,就由不得自己了。” 镇国公向来宠爱孩子,此刻却没有替明华章说话,也道:“是啊,二郎,二娘去长安不妥。” 明华裳捏紧了衣袖,紧张地看向明华章。明华章笔直坐着,镇定从容:“女子年满十七必须嫁人不过是武德初年为了休养生息,定下来的权宜之计。哪能为了一条死规矩,匆忙决定自家女儿的终身?我听说终南山德业观清妙真人欲寻一女冠奉道,我觉得二娘正合适。德业观修行不必断尘缘,等二娘找到喜欢的人后,再还俗嫁人也无妨。” 明老夫人最开始完全不听明华章的话,在她看来,女子生来就当嫁人生子,嫁一个好男人就是女人毕生成就,所谓不愿意嫁人,都是嫁不出去的托辞。 可明华章说出德业观后,明老夫人犹豫了。 三夫人这种小年轻可能不清楚德业观,但明老夫人是跟着永徽朝的风起浪涌过来的,她很明白德业观这三个字的份量。 女皇十分宠爱太平公主,其实她早年还有一个女儿,可惜刚出生没多久就去世了。女皇十分悲痛,追封这个女儿为安定公主,谥号思。 对于李家的公主们来说,出家修道不是稀罕事,反正当女道士又不耽误她们享乐。女皇同样给长女安定思公主建立了道观,正是德业观。 因为侍奉的是未出阁的公主,所以德业观里没有男道士,都是女冠。而观主清妙真人更是出身世家,才学深厚,可惜婚姻多舛,连嫁三次,夫婿都不幸亡故。 夫家渐渐流传出她克夫的名头,她索性束发修道,成了清妙真人。女皇很喜欢清妙真人的才华,便将她调去德业观,让她每日给自己的长女念书谈玄,以慰公主在天之灵。 德业观不对外开放,虽然没香火,但没人敢轻视这座道观。明老夫人的心思不由活动开了,女皇有多么护短天下皆知,如果能进德业观修行,那就是侍奉过安定思公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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