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华裳回想下午发生的事,耳朵仿佛又烧起来。她强装镇定,乔饰道:“没什么,我们在商量案情,一不留神说多了。” 窗口传来轻响,一道修长的人影推开窗,乘着晚风一起跳下来。任遥瞧见明华章,道:“正好你来了。快和我们说说,你和明华裳下午在谈什么,竟然连时间都忘了,差点被人瓮中捉鳖。” 明华裳实在没料到现世报来的这么快,她尴尬不已,忙拉任遥的袖子:“任姐姐,没什么。” 任遥看看明华章,再看看明华裳,本能察觉到一丝不对劲:“你们两人怎么回事?莫非,这些悄悄话只有你们兄妹能听,我们不能听?” 谢济川也从后面跳进来了,闻言问:“什么悄悄话?” 再这样下去没完没了,明华章冷静开口,清姿如玉,十分掌得住:“二娘在和我说玉琼的疑点,怪我疏忽,没留意外界动静。今日多谢你们帮我解围,是我这个队长大意了。” 任遥自然不在乎这些小事,摆手道:“举手之劳。你也别太紧绷着,什么事都往自己身上揽,我们本就是一个队伍,互帮互助是应该的。” 江陵幽幽道:“你对我可不是这样说的。” 任遥杀气腾腾甩去一记眼刀:“闭嘴。” 有江陵和任遥插科打诨,刚才那个话题仿佛过去了。明华裳坐在桌边,暗暗松了口气。还不等她彻底放松,忽然感觉到身边坐下一个人,一股冷冽的松香幽幽将她缠绕起来。 明华裳的脊背僵硬了,都不敢回头看。明华章的声音听起来冷静理智,没有丝毫多余情绪,淡淡道:“先谈正事吧。今日下午,你们都发现了什么?” 江陵不服气地哼哼:“我被那些女人的香粉呛了一下午,什么都没发现。” 任遥同样摇头,她光应付老鸨等人就已经精疲力尽了,实在没有多余精力寻找线索。明华章对此心知肚明,任遥和江陵负责掩护,他要听的,主要是谢济川和明华裳的证据。 屋中静了片刻,明华章道:“二娘,你先说。” 谢济川眼睛望过来,似笑非笑道:“怎么又换成二娘了,不叫裳裳了?” 明华裳整个人尬住,不知道该当玩笑话还是该解释。明华章冷冷剐了谢济川一眼,道:“就你多话。既然你闲不住,那你来说。” 谢济川耸耸肩,慢悠悠道:“我查了老鸨前夜的行踪。那天山茶要献舞,这是早就定好的,老鸨在平康坊里吆喝了很久,约了许多熟客来捧场。戌时左右,熟客们陆续到场,天香楼要迎客、布景、备菜,每个人都忙得团团转,根本没精力注意别人。其中老鸨一直在招待客人,看起来是最忙的,但我仔细查了他们每一个人的时间,并询问他们有没有见过老鸨。我画了图,大致推算出老鸨的轨迹,其中大概有一刻钟的时间,没人见过老鸨。” 明华章问:“什么时候?” “戌时二刻到三刻之间。”谢济川说,“这个时候山茶已经落地了,红绸原本落在舞台上,是老鸨非说这样会绊倒人,让丫鬟将绸带收起。” 谢济川不愧是自小成名的天才,时间说得有条不紊,江陵这种最不耐烦听数字的人都听懂了。谢济川说完后,不慌不忙摆出自己的结论:“前天晚上老鸨给张子云送加了迭梦散的酒,有动机杀人;她故意将绸带收起,也知道绸带放在哪里,有机会在红绸上做手脚;她借着招待客人的名义四处走动,有时间去东二楼;小隔间的改造也是她主导的,她肯定知道暗门的存在,有条件制定整个杀人计划。老鸨符合所有条件,凶手只会是她。” 明华章淡淡点头,看向明华裳:“你觉得呢?” 明华裳呼了口气,低低说:“相比于谢阿兄,我拿不出像样的证据,但我仍然觉得是玉琼。” 谢济川说完后就目光灼灼盯着明华裳。风情思苑那番话是谢济川长大以来,第一次被人呛到无话可说。越是聪明人就越接受不了自己犯错,明华裳说他先入为主,根据看法来寻找证据,那他就搬出足够多的凭据来证明,他是对的。 他精心准备,等着明华裳来反驳,结果却听到如此简陋的论证。谢济川当然不同意,道:“你和景瞻在小黑屋里磨蹭那么久,就只有这些?” “是啊。”任遥也道,“其实最开始我也觉得玉琼不对劲,但玉琼明明白白被叫到西楼了,我们也尝试过,就算她长了翅膀也没法从西楼来到东楼。从证据来看,老鸨的可能性更大。” 明华裳如何不知呢,她像在整理一团复杂的线,前面通了,后面也通了,唯独中间卡了一个结,她怎么都解不了。 明华裳沉默,谢济川失望,问明华章:“你量的尺寸怎么说?” “仅从尺度来说,老鸨的腰身比气窗小一点。”明华章说,“但人不是东西,具体能不能爬过去,得实际试验。” 谢济川道:“那就没问题了。天已经黑了,第二天马上就要过去。没时间耽误了,审问老鸨吧,是不是问一遍就知道了。” 明华裳冷不丁问:“如果错了呢?” 一旦将老鸨抓走审问,他们的身份就暴露了。对了当然皆大欢喜,问题在于,如果错了呢? 开弓没有回头箭,哪怕犯人坚决不承认,这个人也不能放走,那就只能杀掉了。 “如果错了。”谢济川声音清晰坚定,不疾不徐,冷静的让人害怕,“就算错了,她害了那么多女子,也不亏。我看过他们天香楼的账本,上面有很多来路不明的钱。你该不会以为,哑奴房里那箱子药,是用来对付青楼女子的吧?” 明华裳安静了很久,她亲眼看到哑奴床下沉甸甸的药箱,亲耳听丫鬟诉说同伴如何殒命,她知道谢济川说的是对的,老鸨这种人死不足惜。可是,这样就能凭一句“差不多”定案吗? 明华裳指尖不知不觉掐入掌心,就在她觉得是不是她太不知变通的时候,手腕上传来一股凉意。明华章拿起她的手,展开她的手指,将她掌心熨平:“慢慢想,别为难自己。” 他的话仿佛拥有魔力,瞬间让明华裳的心静下来。她抬眸,还是道:“我反对。现场的冷静、细致,告诉我不是老鸨。” 谢济川不依不饶:“证据呢?” “没有证据,仅凭直觉。”明华裳不闪不避回视,说,“飞红山庄,隗家大宅,我猜测凶手是什么人时,靠的就是这份直觉。” 任遥和江陵面面相觑,一个是天纵奇才过目不忘的谢济川,一个是破案以来从未失手的明华裳,队伍中有这两人无疑如虎添翼,但是,如果这两人意见相左呢? 两人针锋相对,寸步不让,该听谁的? 江陵挤眉弄眼,任遥耸耸肩,两人不约而同看向明华章。 其实任遥心里也很摇摆,她听谢济川的推理时觉得有道理,听明华裳质疑,也觉得应当三思。 她和明华裳认识这么久,很了解明华裳对人心的洞察有多灵验。明华裳说不对劲,说不定真有什么地方弄错了。 任遥无法判断,她选择听明华章的。 可能,这就是韩颉派明华章过来的原因吧。 对任遥来说,承认一个男郎比她强,比杀了她还难,明华章却是其一。 任遥也说不出为什么,可能是因为每一次遭遇危机,明华章都能成熟冷静地应对;可能是因为明华章顶着神都玉郎的名声,被那么多少女追捧,但每次出意外,他都能诚恳认错,哪怕错并不在他。 这些细节一点一滴累积起来,便成了信任。任遥对明华章的感觉便是如此,谢济川发话她会犹豫,但如果是明华章,那任遥定二话不说照做。 江陵左右看看,认真说:“要不,我们先吃饭?” 苍天可鉴,他都一天一夜吃不好睡不好了。可惜这些需求只有他关心,其余人一动不动,最后还是明华章发话:“是啊,先吃饭吧。正好我也需要想一想。” 这顿饭吃得极其沉默,明华裳最先放下碗,说:“你们先吃,我去现场看看。有事暗号联系。” 任遥试图拦她:“你才吃多少,这就要走?” 江陵拉住任遥,说道:“让她去吧,她找不到证据,心里不会舒坦的。再说,她虽然吃得快,但吃的并不少。” 任遥瞥见明华裳的碗底,一时无言以对。江陵还在啧声:“她真是我见过最心大的女娘了,哪怕心里惦记着事也不忘把饭吃完,以后就算嫁人也不用担心夫家欺负她。” 江陵被明华章横了一眼,他摸摸脸,觉得莫名其妙:“怎么了,难道你家妹妹不嫁人呐?” 明华章冷冷淡淡补充:“她现在在安定公主的道观清修。” 江陵扑棱着眼睛,过了好一会才明白明华章的言外之意。 ——他的妹妹可能真的不嫁人。 江陵噎住了,一下子不知怎么回。任遥拎起个果子塞到江陵嘴里:“闭嘴吧,就你多话。” 江陵呸呸呸赶紧吐出来,怒道:“这果子洗了吗你就往我嘴里塞?万一上面有那些女人的脂粉呢?” “那不是便宜你了!” “放屁。”江陵和任遥待久了,嘴里也开始爆粗话。他用力拿手帕擦果子,抱怨道:“我告诉你们,这次我牺牲大了。要是我爹知道,肯定得打死我。” 任遥笑了声,道:“放心,你要是真被打死了,我去给你抬棺。” “这可使不得。”江陵说,“抬棺的怎么都得是我们江家人,你要真有这份心,不如给我磕个头,我勉为其难收你当儿子。” “你找死。”任遥怒了,抡起拳头就要抽他。江陵被揍得多了,轻车熟路往旁边躲。结果他自己没事,反倒是把瓷盘带翻落地,咔嚓一声摔裂了。 空气霎间凝滞,谢济川长长叹了口气,认真思索自己做了什么,才会让韩颉将他和这伙人安排在一起。 明华章无奈道:“好了,安生些。你们继续商量,我去看看她。” 明华章知道明华裳为什么离开。她不同意谢济川的意见却又拿不出证据,心里肯定不好受,所以明华章没有拦她,而是给她空间施展拳脚,等她努力过后,便该安心了。 但外面全是人,也不能任由她乱跑,明华章打算去跟着她,他起身时,江陵还不安分,嘀咕道:“把这个盘子拼起来,也看不出裂了呀。” “你瞎吗,这么明显的裂纹都看不到。” “它本来就是冰裂纹,再加一道又有什么关系。嘘,别声张,我把它放远了,天香楼的人肯定看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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