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依旧不死心,紧盯着洛怀珠。 风吹窗纱,抚过对方手臂,她瞧见对方那交叠拢在宽袖之中,被右手遮盖的左手,食指在膝上轻点,随即中指、无名指、尾指接连弹跳,食指再跳起回落。 她双眸蓦然睁大,忆起头一回见到阿玉的情景。 那时,她是个才十岁出头的小娘子,刚从阿娘的封地到京城,身边也没个玩伴,只能去寻她那本是堂兄,却因阿爹为驸马,只能唤作表兄的谢四郎玩。 阿爹阿娘一进谢家,就忙活着叙旧,还是谢伯谨瞧小娘子坐不住,告诉她谢四郎在院中看书,让仆从带她去找人。 她去到院子,瞧见一个比她稍大一两岁的小郎君,坐在芭蕉树旁的石凳上,低眉垂眸,静静看书。旁边一个白团子,比她还要小几岁,左手托着腮帮子,右手拿着百巧板①。 白团子唇红齿白,杏眸漆黑清亮,好看得跟瓷娃娃一样。 她一见就喜欢得紧,还拿杏酥糖引对方跟自己玩。 白团子就着托腮的动作,侧转头,抬起那清润透亮的眼眸看她,手指在脸蛋上顽皮弹跳,眼眉弯弯冲她一笑。 后来熟悉了便发现,阿玉只要手中无物,又正值促狭开怀时,就会如此这般。 “郡主洒脱,真乃女中英豪。”洛怀珠如是回话。 云舒郡主却像是听不见一般,将刀丢到左手上,身形往前一靠,右手将对方左手抓起,扣在车壁上,死死压住。 她左手带着刀鞘撞到窗沿上,发出哐啷一声响,低头紧盯着那双水润杏眸,呼吸急促起来。 “吁——” 到了地方,齐光勒马。 听到动静的阿浮,忙不迭敲门叫唤:“娘子,我们到书肆了。” 车内无人应。 云舒郡主将刀竖立车座,微颤着右手,把洛怀珠鼻唇遮盖住,只露出那双圆润杏眸。 洛怀珠眼睫眨了眨,有些不舒服地挣扎了一下,歪了歪脑袋看她。 发髻上的蜻蜓流苏金钗勾住她的袖子,逃出漆黑发堆,滑落石榴花裙上。 眼前杏眸泛着一层水润光泽,眸色漆黑,莹亮。 云舒郡主在这双眸子里,瞧见了自己被隔纱天光照亮的一张脸,一双浮起薄红的眼。 叩叩—— 阿浮敲门的声音,急促了不少。 “娘子,郡主。我们已经到地方了。” 车内依旧无人应答。 阿浮急得不行,想要齐光直接破开车门。 老旧书肆斜对面的十三间楼里,沈妄川和傅玉书等一群官家子弟,从内走出。 眼尖的傅玉书,拍了拍旁边的人:“你们瞧,那不是沈大郎上次掷花赠美人的洛娘子身边那侍女?” 跟班看过去,附和:“是,不过她好像很着急的样子,莫非洛娘子出事了?” 本来打算离开的沈妄川,眉眼一动,跟着转过头去。 不等自己思忖更多,脚便像是有自己的想法一般朝那边挪动。 沈妄川一动,一干官家子弟,也跟着动。 “发生什么事情了?” 走到近前,沈妄川停下脚步,沉声问道。 阿浮回头,见来人是沈妄川,心想自家怀珠阿姊真是倒了大霉,竟然碰上这么两个灾星。 然而对方身份尊贵,她也只能恭敬回话:“回沈郎君的话,我们家三娘与郡主在内……叙话,没有回应,阿浮担心她们出事。” 云舒郡主? 沈妄川眉头一皱,向前两步。 还没靠近车门,门便从里面打开了。 他与云舒郡主打了个照面,依稀看见对方红了一双眼。 不等看清楚,云舒郡主便脚尖一点,踩在车辕上借力,往马车厢顶跳去,又借着马车厢顶,一个翻身落到旁边店铺瓦顶,翻落另一边。 春风拂过车帘,他们恰恰瞧见车内美人秀眉微颦,垂眸握着自己的手。 手腕上,鲜红一圈。 傅玉书他们眼神流转交换,一脸“不得了”的表情。 沈妄川的眼神穿过轻薄纱帘,定在洛怀珠红肿一圈的手腕上,凝视不动。 洛怀珠缓缓抬眸,对上那一双沉郁的眼,轻轻一笑,拉下宽袖将手腕遮住,捞起落在裙上的流苏金钗。 金钗上,如同蝉翼一般薄透的几片翅膀,震颤欲飞。 阿浮赶紧给她打帘,齐光跳下车搬出脚凳。 洛怀珠出得马车,俯身靠近立在一侧的沈妄川,不望他,只看着金钗。蜻蜓流苏金钗点在他肩膀上,顺着胸膛下滑,捏着金钗的三根手指一松。 沈妄川下意识伸出手,将滑落腰腹的金钗接住。 洛怀珠杏眸弯起,轻抬,含笑叹息:“沈郎君真是美色误人。” 说完,转身从另一侧下马车。 阿浮将她小臂搀着,她便头也不回,进入老旧的书肆。 沈妄川握着手中金钗,紧盯洛怀珠的惊鸿艳影,想的却是云舒郡主那难以自控的一双眼。 他手掌收紧,眼神晦冥,眈眈视之。 不待入夜,云舒郡主为爱主动上门寻衅,将洛娘子弄伤,洛娘子赠沈大郎金钗,反将其气得逃离的事情,已经传得有板有眼。 有人见得云舒郡主黄昏时,从东大营满身汗湿出来,那叫一个失魂落魄。 两厢拼合再传,又是一桩茶余饭后可窃窃几句,吹嘘一番的风月见闻。 老旧书肆,亦有寒门学子光临,借此流言大书特书,给三人编了一套爱恨情仇的故事,私下兜售,赚几个润笔钱。 不消多长时日,市井皆口耳相传。 圣上将云舒郡主叫去,又训了一番不说。 沈昌私下也找来沈妄川,提点道,倘若真心喜欢洛娘子,最好早些上门下聘,娶回家开枝散叶云云。 流言之中的三人,却像是没事发生一样,平日如何,近来便是如何,不再有交集。 阿浮都疑惑了:“怀珠阿姊,这沈大郎到底是不是真的喜欢你?” 若是真的喜欢一个人,怎么能忍住许久不找她见一面。 翻阅账册的洛怀珠,提笔圈出账册中的错误,又翻一页,先盘其每项合理与否,再飞快拨弄算盘,对数目出入。 “真喜欢假喜欢不重要。” 翻完一册,她放置左手边,再从右侧拿一册,逮空回话。 阿浮更是疑惑:“啊?” “只要沈昌和皇帝觉得沈妄川对我有情,我也对他有意,那便成了一半。” 沈妄川其人,反倒可以徐徐图之,慢慢观看。 即墨兰见阿浮还是一副懵懂的样子,把洛怀珠的话掰开揉碎和她讲。 “假如你是沈昌,只有这么一个传宗接代的宝贝儿子,二十好几还不成亲,不近女色,你急不急?” “急。” “此时,一位家世不错,样貌不错,还甚有惠名的小娘子,得了你这宝贝独苗苗的青睐。恰好,也表现得甚是喜欢你这宝贝儿子,你欢喜不欢喜?” “欢喜。” “若是在这种时候,皇帝还暗示你,这个小娘子不错,你们家郎君可以娶。要是方便的话,他甚至可以下圣旨帮忙推一把。你要不要劝劝这儿子,早点将小娘子娶回家去?” 阿浮蒙了:“不对,皇帝怎么会……” “先忽略此事。”即墨兰将桃花酿浸入温酒的水中,“你先说劝不劝。” “劝。”阿浮张嘴,“可是……” “好。”即墨兰打断了阿浮的话,说出一句大逆不道的话来,“现在,假如你是一国之君。” 室内三人,以及门前门后屋顶守卫六人,却没有半点别的反应。 似乎这样的言论,也不过是寻常事。 “你治下出现了一位没有功名,不为朝廷效力,却屡屡教出状元之才的能人,你怕不怕这个人控制朝臣,搅乱朝堂?” 阿浮:“这不是……”先生么。 即墨兰再次打断她:“你只说怕不怕。” “怕。” “这种时候,你发现此人有个外甥女,爱得如珍如宝,甚至打破自己不爱热闹等诸多行事原则,主动为外甥女出面。你觉不觉得奇怪?” “的确奇怪……” “尔后,你又发现,此人一如既往,无甚涉足朝堂的意向,甚至很是认可你的帝王之道。至于上述与过往截然相反的举动,都是为了外甥女喜欢上某个人,才如此这般。那你要不要将这外甥女控制在手上?” “当然要。” “妙绝的是,对方这外甥女好巧不巧,喜欢的是你心腹大臣的儿子,并且这个心腹大臣年事已高,只有一个独苗苗,独苗苗身体也不好,无法入朝堂。你说要不要将这个外甥女设法与心腹儿子捆在一起?” 阿浮不懂了。 “为什么不把这个外甥女与自己儿子捆在一起?” 人放在眼皮子底下,岂不是更安全。
第15章 阳关引 洛怀珠停笔。 湖笔被她轻轻搁在青瓷远山笔架上。 她起身,推开朝着竹林一侧的仙鹤灵芝雕花窗。 春风入室,吹得桌案上账册哗哗作响,不断翻页。 “因为头狼也怕狼子野心,不想将翅膀给自己的孩子,让对方有可能越过自己。”她压住鬓边乱发,回头嫣然一笑,“但是这样一双翅膀,给一只病重猫儿,他便不怕了。” 阿浮似懂非懂。 即墨兰将她招到旁边来:“不懂不要紧,会帮我温酒炒豆就行。” “先生惯会拿我开玩笑。”阿浮撅了下嘴巴,气鼓鼓的,像廊下池子里,那条被喂得胖乎的金鱼。 光是瞧着这么个单纯的人儿,洛怀珠和即墨兰就能心情大好。 单纯的人与事,谁又不喜欢呢。 洛怀珠挽起衣袖净手,对倒酒的阿浮道:“别管你那顽皮先生了,这几日玉津园大开,京中百姓皆可前往。带你去玉津园看灵犀、孔雀如何?” 小丫头放下酒壶,高呼:“怀珠阿姊天下第一好!” “先生难道待你不好?”即墨兰撑着手往坐榻里窝了窝,手中米酒不慎洒了两滴到身上,被他随手拍了拍,信口就来了句,“我本落拓客,浊酒洒青衫。①” 念完,诗兴大发,也不比较什么好与不好,放下酒,拿起笔墨,一气呵成一首诗。 写完又将笔往青瓷水缸一丢,让墨汁在清水中晕出一团乌云,自己则卧倒坐榻,继续饮酒。 洛怀珠涂完膏脂,给他收起诗稿:“敢问大诗人,你这青衫所指为何?” 诗稿狂放,这字更是狂放,笔如惊龙舞。 “位卑微贱者如我等,尽可——”他将杯中酒饮尽,一副意犹未尽的模样,“散发出门去,醉卧天水间。②” 洛怀珠冲屋顶的凯风、清和喊了句:“看住你们先生,可别真让他醉了散发出门,一头栽进蔡河里。” 凯风和清和忍笑,一本正经应了:“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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