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妄川气闷,起身落地:“行,一群人里找不出一个不想死的,还能有什么办法。”他缓缓吐出一口气,“我要回龙潭虎穴去了,你自个儿慢慢喝。” 他出了书房,踩着墙根处的山石,跳出墙外去。 谢景明负手立在门前,从疏阔栽种的竹缝间,见他狐裘翻飞过。 他静立暗夜半晌,转身坐到长案后,批阅起公文来。 夜,渐渐深。 窗外青竹淡影,透过窗纱,落在长案上。 长案上执笔的玉手,轻转腕节,写下一长道待要执行的命令。 个中细节,详尽无比,连措辞都几乎要附上。 阿浮撑着肉乎的腮帮子,困顿地打了个大大的哈欠,眼睛冒出水光来。 洛怀珠将一张纸写完,便递给她晾干,折好放进排序的信封中,由护卫清和送出去,递到暗线手中。 折完一封,她赶紧用筷子夹起两块糕点,塞进嘴巴里,塞得两颊高高鼓起,像小松鼠一般。 守在门口的齐光噗噗发笑,被她恼羞成怒用糕点丢。 齐光一个旋身,接住脆香的桃花酥,塞进嘴里。 阿浮更气了,气得两颊更加鼓胀,更像松鼠。 不过洛怀珠写完一张信纸,她就顾不得生气的事情,赶紧放下筷子,转身把信纸晾干折好。 等到蜡烛烧到尽头,洛怀珠才放下笔。 含秀跑来换上新蜡烛,阿浮将信纸全部折好,放进信封、蜡封好,交给清和,便跑回来,给伸懒腰的洛怀珠按捏酸痛的肩膀、腰背和手腕。 洛怀珠背后垫着软枕倚靠,手臂又有人用适中的力度按着,整个人惬意得不行。 她垂着眸子,看向拉来凳子坐自己一旁轻柔捏骨的阿浮,伸手捏了一把那红润的脸蛋。 “要是没有我们家阿浮在身边,我可怎么办哟。” 阿浮抬起眸子,笑着道:“那怀珠阿姊就走到哪里,把我带到哪里好了。” 她愿意一辈子跟着自家怀珠阿姊! 洛怀珠笑了笑,闭眼仰头靠在圈椅上,没有说话。 她还没想好,到底要不要带阿浮去沈家。 即墨兰看出了洛怀珠的犹豫:“你那右手毁得厉害,重些的东西都拿不起来,还需阿浮定时给你按揉穴道筋骨。” “沈府森严,暗探接连被拔除,探得的消息无多。”洛怀珠睁眼,看着顶上桁木,“不测之渊,何苦要连累我们阿浮去。” 阿浮当即反驳:“我不怕!先生昔年远渡波斯,说要研究波斯文字文化,结果被波斯国王认成女子,掳了回去……” 即墨兰立马坐直,喊道:“小阿浮!” 阿浮半点也不怕他,继续抖搂某些人的糗事:“凯风与清和两人摸进王宫,将先生救出,我们一行人逃命回陇右,一路可惊险了。那年我才八岁,半点都不怕!” 鬼神医还是他们那时候从波斯人手中救出来的。 “哦?”洛怀珠这可就不困了,“舅舅当年,还有过这般经历呐。阿浮,你仔细说说,那国王怎么就把舅舅当女子了。” 阿浮神采飞扬,预备将事情娓娓道来。 即墨兰急了,起身拉起阿浮:“天色既晚,少说闲话,早点歇息去。”他又转身看向不住打量他的洛怀珠,“还有你,身子这么差,就少费点神。” 洛怀珠和阿浮对视了一眼,拖长声音应他。 “哦——” 有人恼羞成怒咯。
第20章 竹马子 春夜月明,沈妄川回到延宁宫斜对面的沈宅。 刚进前院回廊,便瞧见沈昌坐在正堂,似乎在等着他。 书童跪在地上战战兢兢,浑身哆嗦不已。 沈妄川脸上笑意一敛,恢复了惯常的阴郁,黑漆漆的眼珠子,直直看向不停打量他的沈昌。 “途见过父亲。” 他草草行礼,显得不大尊重。 沈昌没有计较,看着他从狐裘里面伸出来的手,反倒关心了一句:“天气寒凉,怎么不把手炉带着。” 沈妄川随意道:“飧食时,落在十三间楼雅间了罢。” “你身子弱,该叫店家给你把炭火添上,一路暖着。”沈昌依旧一副关心他的模样。 谁见了不说一声“慈父当如是”。 沈妄川拢着手,并没有回这个问题,而是看向不知跪了多久,脸色白得比他还要厉害的书童。 “不知小童做错了什么,父亲这样罚他。” 沈昌垂眸,瞧了书童一眼,眼里沉沉似无水枯井,森然冷寂。不过一眼,他又抬起头来,一副慈祥和蔼,关心儿子的模样。 “他是你的书童,本该寸步不离照顾你,却玩忽职守,让你一人在外。这要是受了风寒,少不得又得卧榻半月,为父怎能不罚他。” 沈妄川心底冷笑,脸上表情也没有多收敛:“父亲错怪他了。是我让他回马车上拿点东西,不巧碰到云舒郡主,避了一下人。后来碰见父亲,又与洛娘子相谈甚欢,一时忘了他罢。玉津园这般大,我若是走开,他上哪里寻我去?” 沈昌脸上带着宽和的笑容:“原来如此。那你起来罢。” 后面那句话,是对书童说的。 书童颤抖着谢恩,摇摇摆摆站起来。 “往后,”沈昌放低声音和他说,“无论郎君去到哪里,都必须要紧跟着,好好照顾,知道吗?” 书童白着唇拱手道:“小的遵命。” 沈昌摆了摆手:“走吧,好好照顾你们郎君,给他拿个新的手炉暖着,可别冷到了。” “是。”书童应声,倒退几步后才转头走到沈妄川身后。 沈妄川黑沉不虞的眼神,对上沈昌虚假笑意的眼神。 两人静立原地,谁也不动,谁也不移开眼去。 书童垂头盯着地面,更加不敢说话。 院中花薄,春夜晚风一吹,就可怜巴巴缩着花苞,被摇得一个劲儿乱摆。 月色如流水泄入,铺满青石板,晃荡起银色的光波,照亮了轻纱一样的雾气。 冷意顺着石板,越过长廊,扯住狐裘大摆攀爬到小腿、膝盖。 沈妄川狐裘下的脚,微微动了动,眼神后瞥,瞧了一眼几乎支撑不住的书童,终于开口,说了句:“走吧。” 他大步流星往自己院子走去,中途一直握着拳头,不住咳嗽。 咳嗽声却是压抑的,不甘示弱一般。 沈昌瞧着他隐入长廊深处的背影,转身往祠堂走去。 祠堂就安在宅邸内,描金的牌位列着,底下供着香炉和糕点瓜果若干。 香炉上还有饭点时仆人上的半截香,香烟袅袅,盘桓而上,将描金的牌位笼罩在一片迷蒙之中。 沈昌没有前去点香奉上,也没有跪下叩拜,只是背着手,看着祖宗牌位说话。 “阿川这性子,真像我年轻时候。不过他不如我会忍辱负重,总是将自己傲狼一样的性子表露无疑,太过锋芒乍现了。这事情,爹爹恐怕最了解不过了。我小时候也恨你只疼大哥,半点不疼我,可我就从来不和你当面对着干。 “温和老实,才是狼崽子应该披着的皮,而不是骨血里存在的东西。温情二字,着实可笑了些,爹爹说对不对?若不是他身子太弱,无法入仕,这般性情迟早要吃大亏。真到那时候,除了我,恐怕没有人会想要捞他一把。 “说起他这残破的身子骨,真是叫人伤脑筋。你们在天若是有灵,就该保佑他早点生下个儿子来,让我过过带孙子的日子。也好缓缓我们父子之间,剑拔弩张的气氛。” 淡薄烟雾穿出牌位一侧的门柱,落在旁边的窄道上。 * 窄道过些,便是入垂拱殿的侧门。 内侍监陈德捧着托盘快步入内,放轻脚步走到香案边,弯腰替圣上点上平日常用的熏香。 他先将精细的炭灰,装入香鸭①肚腹内,再用香箸在炭灰堆里拨开一个小孔,放入一块烧红的银丝木炭,用香铲在木炭上盖一层薄薄的炭灰,堆成小山尖尖的模样,戳几个通风的小孔。 木炭红星微微闪动,他自描金的檀木漆盒里取出一张银叶,垫在炭灰上,再将合香②投放其中,让炭灰的热炙烤香料,隔火熏香。 嗑。 他将香鸭肚腹上的瓷盖合上。 轻烟缕缕,从鸭嘴吐出,香味清远深长,不多时便飘入唐匡民鼻尖。 唐匡民将惹得自己头疼的折子批完,放到一边去。 他把毛笔往笔架上一搁,撑着额角清净了片刻。 “内侍监。” “臣在。”陈德垂手静听吩咐。 唐匡民揉了揉额角:“墨兰先生家的洛娘子,你所知几分?” 陈德斟酌着圣上的意思,谨慎回道:“臣只知洛娘子办雅集的事情,听说办得相当不错,前去赴会的郎君、娘子,都很尽兴。” 唐匡民意味不明笑了一声:“雅集安卫,全是我京中厢军,这等待遇,自高祖建国伊始,独她一份。” 陈德惶然垂眸:“多得圣上仁心,尊贤重能,天下士子,莫不向往。” 这话,让唐匡民想起今日早朝听到的动静,心里舒坦了些。 “洛娘子倒是比墨兰先生要近世一些,瞧着像是要在京中安稳下来,不再遁隐。”唐匡民食指敲了敲椅子把手,问陈德,“你可知这洛娘子年岁几何?” 陈德回:“回陛下,似乎仅有十七、八岁。” “沈大郎今岁几何?” “二十有余了。” “二十有余了啊……”唐匡民敲动的手指慢下来:“我在他这般岁数,长女都到膝盖高了。” 陈德心领神会:“臣倒是听说,沈大郎有意洛娘子,洛娘子也对沈大郎有情。” “哦?”唐匡民像是才听说这回事一般,好奇道,“既是如此,何不娶回家去?莫不是右仆射觉得洛娘子一介平民,无法与沈大郎相配?” 陈德轻笑道:“右仆射整日醉心公务,与谢侍郎在政事堂忙得头也不抬,恐怕并不知晓此事。” 唐匡民闻言,像是有些亏欠一般,脸上露出一丝心疼。 “儿女人生大事,岂能耽搁。”他收起手,似是斟酌了一阵,才道,“你去将右仆射请来,就说我有事找他。” “是。” 陈德退下后,唐匡民起身站到香鸭香炉前。 窗外晴日,艳阳高挂,重檐下阴影厚重,紧贴墙缝,未进内室。 他垂眸瞧着袅袅升起的香烟,伸手抓了抓。 烟雾在他指尖散开,四处逃逸,飘摇分离成好几股细小薄雾。 唐匡民手背翻转,唇角缓缓勾出一抹笑。 政事堂。 谢景明刚审查完部分诏令,有些已签署,有些封驳,还有几份与侍中二位意见有左,个中条例并不明晰。 诏令涉新政“量地计丁”的税银与京城侵街做买卖两事,他们争辩过后,觉得还需再度斟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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