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舒郡主坐在高大的枣红马上,手中马鞭握得死紧,直直盯着洛怀珠。 此刻天幕已四合,一轮孤月高挂起。 溶溶月色如雪如霜,自头顶倾洒,布下一片似水光泽。 有风自密林起,吹得火把摇晃不止,仿佛随时会脱离兵士手中木棍。 她低垂的眼眸里,火光忽明忽暗闪动。 “郡主万福金安。”洛怀珠顺着视线看过去,在人群的簇围之中,朝云舒郡主庄重行礼。“多谢郡主不计前嫌,替三娘请来援兵入山林寻人。三娘在此,先行谢过。” 她行礼毕,抬眸看向对方。 云舒郡主视线将她从头扫到脚:“前几日刚对洛三娘子刮目相看,没想到今日,你又再次让我认识了你。” 洛怀珠冲她一笑,温柔且端庄。 “明明只是个弱质女子,却能有如此胆魄,纵使狼狈亦可称巾帼英雄。”她握着马鞭的手松了松,“你这般女子,我只见过一人。你虽与她不能比,却有几分相同的魄力。” 洛怀珠煞白嘴唇弯起,莞尔一笑:“三娘的荣幸。” 云舒郡主冷哼一声:“若不是沈大郎求我,我今日不会救你。不过今日以后,你若是遇到麻烦,尽可来找我。我云舒,也不是那等心胸狭窄之辈。” 洛怀珠又行一礼:“那便多谢郡主了。” 好样的,还趁机拉近关系。 以后再往来,也就顺理成章了。 云舒郡主深深看了她一眼,藏好自己眼中的关切,拉转马头,朝虎贲卫的指挥使走去,沉声道:“处理好此间事情,便随我一同回枢密院,向张枢密使请罪。” 东郊安危隶属虎贲卫右厢军辖管,此次出事,少不得要找指挥使的麻烦。 指挥使也只能闷声吃罪。 沈妄川站在后头,捏紧拳头看着洛怀珠脸上的血痕。 他红着眼,冷声问旁边的沈昌:“这就是你想要看到的场面?” 沈昌“嘘”了一声,责怪道:“你这孩子怎么说话的,洛娘子负伤,这是谁也不想看到的事情。看来虎贲卫的守卫,还是松懈了,莫怪郡主动怒。” 沈妄川冷哼一声,大步前去请罪。 即墨兰看着眼前这个一脸病气,却依旧俊美的年轻人,一甩袖子,冷哼道:“阿浮,你家娘子乏了,抱她回去歇息!” “是。”阿浮也气着呢,腾一下将人抱起来,直往马车走。 洛怀珠“欸”了一声,伸出手朝沈妄川的方向捞了两下。 本来修长嫩白的手背上,满是斑驳细碎的伤痕,瞧得人心下难受不舍。 沈妄川脚步一动,向前两步,大裘掩盖下的手动了动。 即墨兰黑着脸挡住,眼神不善地看着他:“阿浮,将你家娘子的手按住,别让她乱动,扯着身上伤口疼。” 阿浮慌忙用手指按住洛怀珠的手臂:“娘子,你可别乱动了。” 她怀珠阿姊身体虚弱,身上要紧的伤没有,但是小伤却密密麻麻不知多少。 太吓人了。 洛怀珠瞧阿浮脸色透白,显然吓得不轻,便不再妄动,只用眼神看向沈妄川,朝他笑了笑。 浑浊的火光中,月色清辉给她艳绝的脸笼上一层淡薄的光晕,勾出独特的鲜明轮廓,使其仿若一朵带刺的蔷薇,不小心沾惹了月夜而来的采花贼滴落在花瓣上的血一样。 沈妄川启唇,想要说些什么,最终还是无法开口,只余愧疚之色。 沈昌静默站在不远处,潜于参差斑驳的黑魆魆树影之间,背手看着。 直到即墨兰冷着脸哼一声,要甩手而去,才匆忙向前赔罪。 “此番邀请洛娘子,的确是我们思虑不周……” 不等沈昌把话说完全,即墨兰就抬手打住:“右仆射不必如此,你们高门大户,权贵人家,我们三娘一介平民,清苦出身,高攀不起。我看令郎的庚帖,我还是明日着人送回贵府比较好。” 他黛绿的袖摆似一道屏风,阻隔了沈昌那张故作和气的脸。 洛怀珠闻言,急急撩起窗边绿竹帘子,不满喊道:“舅舅!” “你别说话。”即墨兰狠狠甩下袖子,飞起的袖角差点儿拍到沈昌脸上,“他不就是救过你一次,有什么了不起的,救命之恩,多的是报答的办法,你何必非要搭上自己。” 他语气里,满是恨铁不成钢的意味。 一时间,令听者猜测无数。 “舅舅!”洛怀珠瞥了一眼满脸不知所以的沈妄川,对即墨兰道,“他还没想起来呢,你别说了。我们回去再说,行不行?” 即墨兰袖子一扬:“依我看,我们今日就在这里——” “唉呀。”洛怀珠见他演上瘾了,也或许是情真意切在宣泄,便扶着脑袋哼唧起来,“我头好疼,胸口也疼,腿也不行了。舅舅……” 被堵了话的即墨兰,指着沈妄川的手抖了抖,回头看了一眼脸色苍白,嘴唇干裂的洛怀珠,终是咬牙甩下袖子,大步跨上车去。 造孽! 洛怀珠撑着额角,嘴唇浮上一抹笑,看着沈妄川。 她眼里不仅没有半分怪罪的意思,反倒有几分缠绵的情意流转。 月色落在她的眼睫上,在眼底漏下小片疏影。 纵然沈妄川知道是假的,也免不了心里漏跳一拍,怔怔看着她。 远处绵延群山,悬空孤月,辽阔草地,近处黑魆山林,熙攘人群,舞动火把尽皆遁去,只剩下那一双眸子盛着清意月色的眸子。 “看什么看。”即墨兰揽过洛怀珠肩膀,将绿竹帘子一拉,“头疼吹什么风。阿清,驾马!” 阿清应了一声,利落拉着马绳,驾着马车离开此地。 马蹄哒哒,逐渐融入苍茫夜色中,向着远山奔赴。 忙活到月上中天,兵士才将林中一条饿狼、两个刺客的尸首搬出来。 沈昌一直没走。 坐在凳上的云舒郡主,瞥了他一眼:“右仆射明日不需常朝?” “郡主说笑了。”沈昌笑着道,“只是今日之约,毕竟由犬子起头,若是不将事情弄清楚,老夫实在没办法向墨兰先生交代。” “呵。”云舒郡主意味不明笑了一声,扭转头,起身去看摆在眼前的三具尸体。 用鞭子挑着看完那几处伤痕,她抬眼看向齐光:“这都是你杀的?” 齐光赶紧摆手:“并非如此。这两个刺客都是我所杀,但是那狼可是沈郎君的银面护卫所杀,我不敢冒功。” “说说当时情形。”云舒郡主坐回凳子上。 齐光便简略讲了讲,除去出手的人不是那么回事以外,其他也都和当时情形对得上。 云舒郡主默不作声听完,看向静立一旁的银面:“他说的,可是真的?” 银面点头。 例行问完话,指挥使将护卫的事务重新安排好,便随着云舒郡主一道离开了。 齐光他们顺道跟着一起回城。 沈昌坐马车而来,刚上车就有手下过来汇报今日事宜。 “还有这个。”额头上绑着黑布的人,将一叠蓝皮册子递过去,“今日他们离开宅子,属下进去誊抄了一份。” 沈昌将册子凑近灯火,简略翻了翻。 乃宅中支出与端砚铺子支出的今月账本,以及几张经营规划的草图。 不得不说,这雕花端砚的图样,还有些功底在,的确要费不少心思才行。 “他们日日进进出出,便是送这些东西?”沈昌将东西放到一边,“还有没有查到其他消息?” 黑布人垂首回道:“还查出来,三年前夏日,郎君在水匪手中救过的那个商队,就是洛娘子和她手底下的人。” “哦?”沈昌虚眯着眼,瞧着马车内震动的烛火,喃喃道:“莫非她真对阿川一见情深,并无谋图?” 他怎么还是有些不信,会有人情深到明知对方还剩两年命,依旧愿意嫁进来。 除非…… 沈昌眼瞳蓦然放大。 墨兰先生有办法替阿川续命!
第30章 小重山 为着这个猜测, 沈昌的心,剧烈跳动起来。 他盯着闪动的烛火,眸子里仿佛放置了一条鱼, 搅得眼波涟漪起伏不定, 谁都瞧得出来其中的动荡。 若墨兰先生真有办法替阿川续命,他便不用怕自己绝后了。 怀着这样有些颤抖的喜悦, 沈昌下了马车, 候着沈妄川一起入门,惹得对方多看了他好几眼。等回到房内, 面对着一室黑暗, 他的心肠又重新冷硬起来。 仆从将蜡烛点好,奉上热茶, 便躬腰退出,前去准备饭食。 等仆从一出院子月门,墙角处便跳进来一个人。 流水般的月光透过院中高大的树木, 落下稀疏黑影,映在一张银质面具上。 斑驳黑影晃动着,月色在面具上流转出一道白光。 他从半开的窗户里, 一跃跳进去,动作比猫儿还要轻几分,完全不属于人耳能够捕抓到的动静。 “你来了。”沈昌往窗边看了一眼, 将蔓草纹的银茶盏放下, 指了指桌上的笔墨纸砚,“将你今日所见画下来,我有话要问你。” 银面朝他行完礼, 才大步走到桌前,笨拙地用手掌握住笔杆, 将今日经历的事情按照齐光所述画下来。 沈昌起身,背着手,缓缓踱步走到他身后,安静看着。 银面垂首专心画着简陋不连贯的线条,直画到饿狼从参天古木后出现,沈昌遽然出手,在他肩膀上用力拍了一下。 “银面呐……” 刚包扎好的伤口,瞬间崩裂开,红色的血水将白色布条浸染。 银面痛得不住抖动,手下刚画出一匹狼的纸,已经被戳下去的笔直接模糊掉,变成一大团黑色。 “啊。”沈昌仿佛才想起来这件事情,“忘了你身上还有伤,真是对不住。”他挪开手,有些懊恼道,“我不打搅你了,你继续画。” 他转身坐回四出头官帽椅①上,慢悠悠将手上沾惹的血擦干净,重新拿起银茶盏,慢慢呷茶品尝。 银面粗喘了几口气,才抖着手继续画。 等画完,他后背处的衣裳,早已全部湿掉,紧紧黏在身上,像是有什么东西贴在他后背上,拼命吸一样。 十分难受。 他把笔放回笔架上,笔杆撞上笔架,发出“嗑”一声响。 窗外清寂,显得响声格外嘹亮。 银面站起时,耳朵一阵嗡鸣,人也晃荡了几下,根本无暇在意这等细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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