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扶着桌子稳住身形,才将画捧给沈昌过目。 沈昌看着那堆线条扭曲的鬼画符,一次次重复和银面确认当时的情景,甚至细到彼此的每一个动作。 “依你所见,这洛三娘子,有没有可能会武?” 银面思索了一阵,缓缓摇头。 沈昌起身,看着银面昆仑奴面具后的一双眼。 那双眼已有些涣散,强忍着没闭上。 打量许久,他才伸手,取下银面脸上面具,盯着那一张除了眼睛以外,所有皮肉都像融化的蜡一般纠结到一处堆积的脸。 这样一张脸,他隔一段时间就要瞧一遍,几乎将上面每一条线条的走向,都记得清清楚楚。 看了好一阵子,他将面具盖回去,不无可惜道:“真是苦了你了。” 银面摇头,摇晃着后退两步,躬身行礼。 他无法说话,只得以行动表示忠心。 “好了。”沈昌转身,将那堆画丢进火盆里,“你先回去,别惹郎君起疑心。” 火舌黯淡一刹那,又从旁边冒出来,将纸画吞噬,烧出更旺的烟火。 银面行礼退下,从窗户跳落院子边角,再攀墙而上,顺着内墙回到沈妄川院里,自后窗跳入书房之中。 沈妄川没有燃灯,只怀抱着手炉,闭眼仰坐在圈椅里。 他并没有听到银面回来的动静,只是闻到了一股难以忽略的浓郁血腥味。 他猛然睁开眼,坐直看向站在一边,艰难扶住桌案的银面,脸色十分难看。 “沈昌又试探你了?”沈妄川捏紧手中铜炉,气得胸膛起伏不定,说出口的话,全从齿缝间挤出来,“他这疑心病,怕是已经入膏肓,无药可治了!” 他腾地起身,将密道打开:“快去疗伤。” 瞧银面脚步踉跄,他不放心,想要跟着进去,银面抬手摇头,拒绝了,自己扶着墙壁走下去。 沈妄川只得候在外头,替他关上密道门。 他心中憋闷,难以平息,不知这样的日子到底还要熬多久, 啪—— 他将百叶纹的窗户推开,看后头大片竹林,以清心头火。 竹影婆娑落白墙,摇动满壁清辉。 沙沙——沙—— 洛怀珠靠在窗边看竹影,听得背后齐光、既明放重脚步声站定。 “先生、娘子,我们回来了。” 她扭转头,朝两人招手,关切问道:“没事吧?” “娘子神算!”齐光接过阿浮给他递的茶,喝了一口解渴,“那银面护卫,果真没有反驳我的话,还顺势点头了。” 阿浮捧着茶壶,扬着脑袋骄傲道:“怀珠阿姊什么时候说话不准了。” 齐光猛点头,一口闷完茶盏里的茶,用袖子抹了一把嘴,又把茶盏递到阿浮面前,想要再来一杯。 “不过娘子能不能告诉我,你是怎么知道那银面护卫,一定会点头附和我们的?” 洛怀珠将窗半合,走到榻边坐下:“他拼尽全力救了我三次,而且每次都并非在最后关头才出手,显然不是为了试探。” 只不过。 这试探与否,她还是赌了一把。 “万一这人城府特别深,想要通过这三次拼命相救,获得娘子信任呢?”齐光被自己说的话吓到,抖了抖,赶紧喝口热茶暖暖。 洛怀珠摇头:“不碍事。你们这样说,也有为我留存清白之意,符合常理。横竖我在那护卫面前,并无暴露自己的武艺,只是做了一个正常人都会做出的相应举动罢了。” 让齐光这般对旁人说,更多的还是确认,银面到底是不是沈妄川的人。 如今看来,对方已决心脱离沈昌掌控,为沈妄川所用。 她对即墨兰道:“没想到这沈大郎,倒是有几分御人的本事,能让沈昌手下的人倒戈。” “就算是一只兔子,在沈昌眼皮子底下呆久了,也得变成一只凶残的兔子。”即墨兰吹散杯中袅袅热气,“这也不稀奇。” 齐光都被他们说糊涂了:“欸,那银面护卫,到底是沈昌的人,还是沈妄川的人啊?” “从前是沈昌的人,如今已是沈妄川的人。”洛怀珠手指敲打着桌案,脑中思索着某些事情。 齐光更惊奇了:“娘子怎么知道?他不是不会说话吗?难道是沈妄川告诉你的?” 洛怀珠手指停下,笑道:“倒没有。只是沈昌其人,掌控欲-念极强,绝不会让沈大郎培养自己的心腹,只怕他派给沈大郎的所有人,都是他的人。此人敢这样相帮,若不是受沈昌指令,便只能是沈大郎吩咐过。” 齐光恍悟。 原来如此。 * 翌日上朝,闻听此事的唐匡民,发了好大一通脾气。 他这通脾气,倒不全是为了笼络天下士子,替即墨兰所出,而是距离城墙不算远、临近牧苑的东郊山林,竟能出现饿狼。 这意味着京中防守还不够严,若是饿狼潜进牧苑、靠近城门,又该要弄出什么动静来。 唐匡民感觉自己的威严,无端挨了一记响亮的巴掌。 啪啪有声。 为此,虎贲卫右厢军的指挥使,直接被他罢了职,让吏部下朝后重新举荐人才上任。 牧苑、私人马场两边,也免不了吃挂落,大批人员被换下。 朝堂静若鹌鹑,对着火冒三丈,差点儿要砸东西的圣上,把头埋得比平日更深了。 散朝以后,吏部大小官员,都恨不得飞回去处理公务,争取莫要熬得天昏地暗。 他们一想到接下来将会接待各位想塞官的同僚,太阳穴便是一阵赤疼,好似有匕首在脑子里面搅和一般。 沈昌放慢了脚步,看向谢景明、傅伯廉等政事堂的同僚。 “诸位怎么俱是脸色苍白,脚步虚浮的模样?” 傅伯廉,也就是那位整日针对谢景明,前任右仆射王昱年的好友、傅玉书的爹,同时也是沈昌的对头。 他冷哼一声,皮笑肉不笑道:“事务繁忙,我等已连续三四日呆在政事堂不曾合眼,自是不比右仆射这般容光焕发。” 沈昌轻笑一声:“傅侍中说笑了。昌亦是政事堂一员,自该一道分忧。” “右仆射需得奉命先办陛下所要的诏书,我等怎敢催促。”傅伯廉抬手匆匆作揖,大步离开。 他得争取今日将事情理完,回家一趟,不然那逆子非要上天不可。 沈昌后退几步,将手搭在谢景明肩膀上,拍了拍:“傅侍中近日……心情不好么?” 谢景明连熬三夜,脸色亦是煞白。 他将沈昌的手轻轻拿下,双手作揖:“右仆射,文德门尚在眼前,圣上眼下,怎可勾肩搭背。至于傅侍中的心情,下官不曾打听,无处知晓,你问错人了。” 他行完礼,也大步离去。 沈昌看着两道快步走往政事堂方向的背影,意味不明地轻笑一声,跟了上去。 看来,外城侵街一事,他们处理得并不顺利啊。
第31章 清平乐 不觉已是暮春时节。 春阳熠熠, 田亩青青,芳草萋萋,春水潺潺, 密叶哗哗。 一大清早, 城门处已是人声鼎沸,等着检查过所入城省亲、做买卖。 洛怀珠推开昭化坊内新租赁的二层小楼轩窗, 往下看了一眼被腾腾热气笼罩的街巷, 人影往来穿梭期间。 她对阿浮道:“让张伯和楼下伙计准备好,开张迎客。” 张伯, 是她新招来的铺子掌柜。 他们铺子名唤“轻翰烟华”, 乃取前人杨师道《咏砚》一诗中的“圆池类璧水,轻翰染烟华”之意。 铺子主要售卖精致的雕花砚台, 笔墨纸亦有,不过只是捎带。 楼下热闹开张,楼上清净。 洛怀珠坐在窗前一张高脚案桌旁, 案上摆了一个白净瓷瓶,瓷瓶中插着几枝阿浮没用完的丁香花。 她吃着齐光买来的粉羹,看着朝廷发行的邸报①。阿浮坐在另一旁, 嘴里塞着糍糕,手中也拿着一份小报。 不知看到了什么,眼睛瞪圆, 几下把糍糕吞下去。 “怀珠阿姊你看这个——”阿浮将小报递过去, “这京城真是了不得,昨日刚发生的事情,今日都上小报了!” 洛怀珠接过扫了几眼, 小报上所写的,便是他们昨日在东郊遇险的事情。不过小报不比邸报, 乃民间发行之物,真假难辨。 起码这张小报上所写,主要便集中在她与沈妄川那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上,以及将银面的事情嫁接到沈妄川身上,说他如何孤勇,伤情多么严重。 洛怀珠笑着摇了摇头,将小报还回去,重新思索邸报上的内容。 也不知进奏院和枢密院昨日发了疯,还是皇帝怕臣民惊恐,令他们加时上值,朝廷发行的邸报上,也刊布此事后官员的罢黜事件。 她左手拿报,右手在桌案上弹跳敲击。 昭化坊内有太学,学子众多,坐在二楼都能听见街巷底下用朝食的学子,拿着邸报、小报议论纷纷,各抒己见。 阿浮听了一阵,捧起羊血羹,小声道:“之前在江南时,还不清楚怀珠阿姊为何执着要在京城开惠民书坊,还要私下创建小报。原来,这些都可以拿捏读书人的口舌啊。” 她真笨,半点儿远见都没有。 “京中小报,并非我们一家而已。”洛怀珠放下粥碗,喝了一口茶清气,“怎能说拿捏。” 阿浮用羊血羹塞住自己的嘴巴:“唔,是我说错话了。” 洛怀珠提醒:“出门在外,没有浩初、承宇二人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该当谨慎,毋言其他。” 阿浮点头,用更多糕点把自己嘴巴塞住。 她就这一次,下不为例。 洛怀珠笑着将自己面前的煎白肠,也递过去给她。 齐光、既明二人早已囫囵将朝食全部吃完,正收拾碗筷准备归还店主,就听得楼下忽然大声吵嚷起来。 “麦秸巷那边有人打起来了!” “快快快,看热闹去!” …… 阿浮有些意动,趴在窗前,露出一双眼睛直直盯着人群奔跑的方向。 洛怀珠本是不感兴趣的,不过难得出来一趟,若是整日呆在铺子里面,未免无趣,她便将手中邸报折了折,交给既明拿着。 “走吧,我们也看看热闹去。” 麦秸巷是朱雀门外第一条巷子,对外城而言,是一处十分重要的商业地。一则因此地靠近状元楼和太学,是学子们常常往来的地方,二则除却各类商铺、学子歇脚的处所以外,其余皆是妓馆,白日夜晚都不缺人来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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