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浮轻声打断他们的话:“欸欸,那几个官人来了。” 洛怀珠起身,跟着眺望过去。 一群着官袍的人彼此见过礼后,拿着证词过眼,看向两铺前的凌乱。 京兆尹瞥了右边掌柜一眼,笑着拱手道:“不知谢侍郎,想要如何处置此人?” “府尹此言不妥。”谢景明背着手,沉声静气道,“《商君书》有言,‘圣王者不贵义而贵法,法必明,令必行,则已矣’,该当如何处置此人,靠的是法,而不是我谢某人如何想。府尹贵为我京师执法者,此言未免轻率了。” 说到最后一句,他的语气重了几分。 京兆尹赶紧躬身告罪:“下官失言,下官有罪。” 谢景明垂眸看他,沉凝之音在耳:“府尹的确言语有失,身为一方父母官,该当以法度为先,方能得强盛之貌。‘奉法者强,则国强;奉法者弱,则国弱’①的道理,府尹难道没听过?” 京兆尹背后冷汗直冒,腿软得几乎要给他跪下。 谁不知当今天子最重颜面,一句“国弱”不及他朝,缘由起于他,能要他命! 莫怪朝堂上下不满谢侍郎者众,却无几人敢光明正大攀咬他。 此人的确太可怕了些。 “不过此事该由言官上奏,与我无关。”谢景明抬眸看向脸色苍白的右边掌柜,道,“请府尹告知此人,侵街巷阡陌者,该当何罪。” 京兆尹用袖子擦了擦额角的汗,直起身,咽了一口唾沫才道:“据《大乾律》所载,‘诸侵街巷阡陌者,杖七十’②。” “谢侍郎!”右边掌柜痛哭出声,腿一软就想跪下,“我错了,你饶了我吧,饶了我……” 谢景明看向架着此人的铺兵,冷声道:“扶稳他,莫叫他跪下了。” 两铺兵朗声应答:“是!” “谢侍郎……” 谢景明没理会他,继续问府尹:“弃秽物于街巷者,又该如何处置?” 府尹扯开自己干燥的唇瓣:“据《大乾律》所载,‘其有穿穴垣墙以出秽污杂弃之物于街巷,杖六十。③’” “错了错了。”右边掌柜惊恐摇头,“我没有穿穴,我是从门内丢出来的!” 谢景明转身瞧他,正颜厉色道:“这又有何不同?难不成你还敢言唯有茅房之秽物才能治你罪不成?” 恰旭日自厚重云层出,万丈金光彻底撕毁层云,兜头洒落,尽皆浴在他身。 他顶着身后溢满的金光,仿若怒目金刚,虎视右边掌柜。 右边掌柜不住摇头,却说不出话来。 “事到如今,你可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何在?”谢景明敛容沉声,双眼如电看着他。 右边掌柜连连点头:“我知道错了,我错了!我改!改!” 他边讲边痛哭,涕泗横流,吼得街上都是回响。 谢景明容色稍霁:“念在你知错欲改的份上,你弃物于市、诬陷他人的罪责,便以清扫此处,罚钱五百予这位掌柜作罢。” 他伸手指向左边的掌柜,引来对方不住道谢。 谢景明抬手止住:“谢某奉法罢了,不必言谢。” 右边掌柜赶忙应道:“小民愿意!愿意!” “但!承蒙圣上信任,将京师买卖侵街安置一事,全权交予谢某来执行。”谢景明话音一转,温润的脸庞染上冷峻,“今日,我便在此地,依法行事,判你杖七十!” “不要!不要!”右边掌柜撕心裂肺喊叫起来,“我是傅侍中的小舅子,你们谁敢动我!谁敢!” 他吼得厉害,挣扎也厉害。 铺兵都有些犹豫了。 谢景明一甩袖袍,兜起清风将日光洒落的金辉搅碎,浮尘跃动。 “来人,垫下桐油布,在此行刑!教诸位看看,何为‘爵不可以无功取,刑不可以贵势免’!④陛下明目在前,岂容底下污浊。” 一直没作声的街道司街使和都水监使者对视一眼,继续默不作声,只作壁上观。 长文长武马上去搬条凳,让铺兵将右边掌柜压到凳子上。 铺兵看了一眼司里的巡铺长,得到了一个闭着眼睛的艰难点头。 他们底层差役,也没法子,只得照办。 怕待会儿压不住人,他们将结绑得死紧。 谢景明看向京兆府府尹身后的衙差,再将视线转到府尹那张满是油光的脸上,无声冷看。 府尹抹了一把脸,朝后头的衙差喝道:“还不快去,杖责之事还要本府亲自动手不成?” 左右两位衙差麻利将手中佩刀交给其他衙差,上前接过铺兵从他们府衙借的杖,高高举起打在右边掌柜肉臀上。 “啊——” 惨叫啕哭声响彻麦秸巷。 慢慢地,随着衙差数到四十九,右边掌柜已经昏死过去。 人群也从喧嚣到不忍看,再到心惊胆战。 阿浮抱紧柱子,皱眉道:“他这样做,就不怕全城的百姓都惧怕他,背后说他是酷吏吗?” “如今不就是了么?”洛怀珠眼也不眨看着那个站在旭阳中,满脸病色也眉目刚严的青年,“更何况,他今日若是不狠,侵街令此后便会形同虚设。现下这么一闹,政令定会下达无阻。” 毕竟,他连傅侍中的小舅子都打了,还有谁不能打。 皇亲么? 倘若皇亲敢阻拦,谢景明怕是一样照打无误。 当今圣上,绝不会怪罪于他,反会借此削弱皇亲势力。 谢景明心中了然。 只是对方这般行事,等到新政步上正轨,他便会成为天子弃掷出来,以安民心与臣心的一把染血刀具。 他心里定然清楚,却依旧这般做法。 洛怀珠漆黑透亮的眼眸,波光微微晃动。 便在此时,砚铺的伙计满脸急色跑来:“娘子,有人、有人来砸场子!” “什么?!”阿浮从基石上跳下,扶住洛怀珠,“娘子,我们先回去看看情况。” 洛怀珠转身:“走。” 静默人群之中,一朵由新鲜丁香花拼成的蔷薇动了起来。 谢景明的眼神随之移动,没入窄巷。
第33章 清平乐 轻翰烟华门前, 也围了一群人。 齐光和既明挤出来一条路,让洛怀珠走进去。 人刚踏进店铺,便迎面飞来一方砚台。 阿浮快快向前两步, 抬手将砚台抓在手中:“谁在闹事!” 丢砚台的纨绔郎君不耐烦回头, 在瞧见端庄站于门口间的洛怀珠时,脸色稍稍转晴。 铺子的窗敞开, 清晨明媚的光从窗台跃进来, 在她银线暗绣的裙摆下微微跃动,一片流光溢彩, 映照到那张白皙清润的脸蛋上。 如同浮光跃金水面上, 随风摇曳的冷荷。 纨绔郎君斜乜着眼,声音不屑:“你便是这铺子的东家?” “正是。”洛怀珠向前几步, “不知这位郎君遇上了什么问题,为何在此大发雷霆?” 纨绔郎君冷哼一声,朝阿浮的方向抬了抬下巴:“你不妨先看看那小丫头手中的砚台, 再与我说话。” 洛怀珠朝阿浮伸手,接过砚台端详。 此砚台乃是端砚,石质温润如玉, 细致紧密,摸上去却滑嫩,犹如上好的绢丝一般。 砚台四周, 以深刀镂雕的工艺, 刻画出了前人《木石图》①的模样,以砚台磨墨的部分本身为怪石,四周延绵的部分为伸展出去的枯木。 光是那独特的清峻轮廓, 便惹来不少学子青眼。加之这方砚台的石纹,恰好与《木石图》上蜗牛一样的石头纹路契合, 更是显其独一无二。 盖因此方砚台价格实在昂贵,大家便只是欣赏几番,并无人出手。 直到纨绔郎君到来,一眼就瞧上了,说要包起来,一百五十贯②眼也不眨就让随从掏出来。 如今。 砚台背后多了一条长长的裂缝,仿佛稍稍用力一些,便能将此砚碎成两块。 “你可瞧清楚了。”纨绔郎君仰着头,“我花了一百五十贯,就买来你这么一方残缺的砚台。我看你们这砚铺,是想蒙钱想疯了!” 洛怀珠将砚台高高举起,让门外学子也瞧瞧清楚那砚台上的刻痕。 门外围观学子,皆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不止。 长文站在人群外,听了一阵,跑到对面的惠民南局,入得药铺内,绕到屏风后,向从窗缝往外瞧的谢景明告知来龙去脉。 一旁守着的长武抱着刀问:“需要小的去帮忙吗?” 谢景明从一线窗缝,往人群尽头窥去,见洛怀珠一身淡紫银纹长裙站在晨光之中,仰头看砚台,仿若一株遗世独立的白杨树,不枉不曲。 他抬手制止要动的长武,摇头道:“小事,她可以处理好。注意莫要让人群骚动,误她安危便好。” 长武停下脚步:“是。” “侍郎要不先回宅子歇息,这里交给长武便好。”长文小声劝他。 谢景明摇头:“你去药局后院,帮我煎一副驱寒散热的药便好。” 长文暗自叹一声,领命离去。 晨光自窗纱透入药局,在谢景明脸上投下交横的菱格纹,明暗交杂,将他眼底情绪潜藏。 他的眸中人洛怀珠,用手指揩了一下端砚背后的清晰划痕,捻了捻手指:“京中日日有怪事,今日倒是特别多。这残缺砚台的划痕边缘,竟还有细碎砚粉,没被磨去。” 学子皆非蠢笨之人,转念便想通了。 “这划痕莫不是新近才有,并非砚台自带?” 纨绔郎君半点不慌,冷笑道:“谁知道会不会是你们今日新弄坏了,自己却毫无察觉。若是如此,贵店着实不够谨慎,保不准这东西好坏啊。” 洛怀珠垂眸一笑,手指划过端砚细腻的背部:“那是自然有可能。不过我瞧这位郎君面生,半月以来,都未曾在太学附近见过,不知是哪里人?” “外地人。”纨绔郎君扬起下巴,“怎么?你们京城的人,瞧不起我们外地来的人?” 洛怀珠嫣然一笑:“不敢,三娘也是外地而来,怎会有此想法。只不过我观郎君左右手皆有茧子,茧子的位置都是指根之下,以及食指、中指之间,大拇指正中也略有一层淡黄薄茧。” 纨绔郎君缩了缩自己的手:“那又如何?” 洛怀珠笑看了他一眼,没有回答,反倒是回头朝其他学子行礼:“恕三娘冒昧,想要请前头这几位饱读诗书的郎君将常常握笔的手举到跟前来,让三娘瞧一眼可好?” 前头 几位学子,都有些脸红,不太好意思。 “此事事关三娘清白,还请出手相助。”洛怀珠又盈盈行一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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