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城后,他们向西而行,过曲院街,便到南武学巷内一座宅子前。 宅子上挂着一块牌匾,上书“自由”二字,没头没尾,令人摸不着头脑。不似对面人家,“版筑家风”的牌匾一挂,便知取自《孟子·告子下》的“傅说举于版筑之间”,可知此宅人家为傅姓。 阿浮跳下马车,将脚凳拿出,扶着即墨兰与洛怀珠下车,进入宅子。 宅子并不算十分大,主人家住的院子只有两座,但胜在简朴雅致,花草池沼俱全,倒也不失趣味。 刚搬来,要安置的东西很多,宅子里忙乱得要命。 仆从、护卫洒扫了足足两日有余,才算彻底落脚此宅。 不等第三日到来,雪花片一样的请帖,便送到门上,送得跑腿的仆从阿清和阿风不耐烦,直接在门口放了个竹筐,支起一块木牌,上书“请帖置放处”。 这般行事,着实无礼。 然而最是重视礼节的清流们,却没有一个想要和他掰扯这事儿,请帖依旧被恭恭敬敬放到竹筐里,叠得整整齐齐,满满当当。 阿浮拿起请帖,清了清嗓子:“墨兰先生惠鉴,久违颜范,荏苒数年,自幕府一别……” “停。”斜倚坐榻的即墨兰伸手打断,“别念了,肉麻。” “肉麻吗?”阿浮将请帖阖上,丢回去,嘟囔道,“先生对着瓷瓶说话,都比这深情。” 就好比他们先生最常用那白瓷碗,名叫“胜霜雪”,用饭之前都得先念叨一句前人杜甫的“君家白碗胜霜雪,急送茅斋也可怜”,说什么“碗儿莫怕,我绝不是那等薄情人”云云。 即墨兰抖了抖袖子:“嘀咕什么呢,笔墨伺候,你家先生要写回帖。” 阿浮惊讶,手上却没耽误,跑到长桌前来取笔墨:“先生怎的突然勤快许多,竟要全部写么?” 坐在长桌前,提笔拟着宴会明细的洛怀珠,都忍不住笑了。 即墨兰要是这般勤快,那还算即墨兰吗? 他不过是写了几个大字,贴在门口,告知前来送帖子的人——三日之后,是个春日晴朗的好天气,惠风和畅,适宜找个风景秀美之地,设下雅集,游玩一番。此地便是城西下松园,他将会在小山上的望春亭静候。 告帖一出,率先惊动的是负责外城西南一带,及近城处诸地安危的龙虎卫左厢军杨指挥使。 一想到三日之后,会是多么浩大一场雅集,他就开始头疼。 以墨兰先生的名气,届时就算不来全城学子,京中也得有过半学子到来,更遑论各位想要结交雅士的高官,光是龙虎卫左厢军这点人,肯定不够用。 不行,得提前将地方围起来,不可让人随便进出。 杨指挥使赶紧跑去调人利索干活儿。 七年多没有消息的墨兰先生,将要在下松园设雅集一事,传播得比春雨还要快。就连当今圣上都听闻此事,将张枢密使和谢景明一同喊来。 “这雅集是好事,不过墨兰先生七年不出,一朝轰动,恐怕会引起乱事,张枢密使和谢侍郎多盯紧一些。” 圣上唐匡民在垂拱殿召见二人,他穿着一身赤黄龙纹圆领袍,头上戴折上头巾,腰间围九环带,脚上蹬一双六合靴③,正垂头书写什么。 二人领命,正要告退。 唐匡民没抬头,喊住谢景明:“谢侍郎慢步。” 谢景明只得与张枢密使作揖告别,垂手候在一旁,等圣上吩咐。 朱笔搁下,唐匡民才抬眸看向谢景明。 “你多注意一下这位墨兰先生,若有情况,马上进宫回禀。” 谢景明躬身行礼:“臣领命。” 唐匡民起身,走到窗边架子前,抖了抖袖口,将手浸入微温的祥云纹铜盆里,才道:“下去吧。” “是。” 谢景明倒退几步,才转身出了垂拱殿。 是时,天际暮色蔼蔼,已是黄昏。 绚烂赤霞透过雕花窗框,倾洒水盆上,水波晃动,涌起一片金辉灿灿的光。 金光折射到暗影里的唐匡民脸上,照亮了那双侧眸看向门外的眼睛,里面闪动着一种比夕照还要复杂的光。 沉沉的瞳孔里,谢景明的背影单薄清瘦,却如修竹挺拔,行路时紫色袖摆微动,兜走一袖斑斓霞光。 唐匡民拿起桁木架上的手帕,擦了一下手,将帕子随意丢回桁架上。
第6章 过秦楼 枢密院。 离开垂拱殿后的张枢密使,绕到兵籍房办事处,寻到一身浅紫圆领袍,黑色环带束腰,长发高束以同色发带捆绑,以白玉冠簪住的云舒郡主。 她正坐在敞开的窗前,半点不惧料峭春寒,就着烛火埋头审阅文书。 夕照残存霞光与烛火交相辉映,照出她眼下一片浓密的阴影,也勾勒出半边并不算柔和,却美得另有一番滋味的侧脸。 听到张枢密使的脚步声,她也不紧不慢,并不抬头。 “唐副承旨。” 云舒郡主将文书审完,落定,放到左手边,才搁笔抬眸,露出一张浓眉深目的英气脸庞。 她伸手取了新的文书摊在桌上:“张枢密使有事儿?” 论官位,她是枢密院属下十二房中兵籍房的副承旨,才正七品,连上朝的资格都没有;论爵位,她是郡主,算从一品,自先帝那时起,便已有封地食禄,哪怕是见了正二品的官,也不必低一头。 “圣上方才召见我与谢侍郎,让我们多注意后日墨兰先生在下松园举办的雅集。”张枢密使也不兜圈子,直接说明来意。 云舒郡主重新垂眸,细看文书:“与我何干。云舒不过小小一个副承旨,主责是掌行诸路将官差发禁兵、选补卫军文书①。京畿护卫诸事,自有六大厢军与禁卫军掌管。” 张枢密使背起手:“唐副承旨的武功好些,六大厢军与禁卫军向来不合,要是发生了什么意外,只有你能够快速请援军。” 云舒郡主轻笑一声:“谢景明在,我不去。” 张枢密院头疼。 谢侍郎和云舒郡主本为表兄妹,驸马爷是谢家小叔子,两人与前任左仆射家女郎林韫交情匪浅,三人一度被誉为“京城三杰”。 自打紫宸门事变,左仆射一家涉嫌谋害先帝,当场被今上诛杀后,听说林韫那丫头曾经逃出生天,先后前往公主府、谢家求助,却无门而入,被现任右仆射沈昌于雷山寺诛杀。 据说,云舒郡主为此和大长公主吵了一架,也跑到谢家揍了谢景明一顿,在谢景明背叛恩师林伯谨,亲手帮圣上写下左仆射问罪书昭告天下,构陷恩师好友王昱年两事后,彻底与他决裂。 此后二人再相见,那眼神都能打出火花来。 “唐副承旨,这是命令!不是和你商量。” 不得已,张枢密使只能生硬丢下这么一句话。 墨兰先生举办雅集,京中才俊大都汇聚,可以说他们大乾朝的希望都在一处了,不谨慎哪里行。 听得此言,云舒郡主嗤笑一声,头也没抬:“属下领命。” 张枢密使站在原地,看了她半晌,终究叹气离去,融入昏沉暮色中。 残阳已落,余光尽收。 谢景明的马车从州桥过,入南门大街,再东折入巷,回到宅邸。 大宅门前,两个仆从正洒扫台阶,见了他赶紧将扫帚靠一边,躬身行礼。 “侍郎回来了。” 谢景明没下马车,只是透过车窗,看了一眼满地的烂菜臭鸡蛋:“嗯。扫完便回去歇着吧。” “欸,是。” 此二人是新来的仆从,行事颇为拘束。 谢景明让车夫继续驱马,从二门直接入内院。 刚下车,挂在马车上的气死风灯还没取下照路,就有一柄闪烁着月色的利刃,朝他刺来。 谢景明提起官袍衣摆,微微弯腰躲开马车棚顶延展出来给车夫遮阳的木板,抬脚踩下脚凳,安然落地。 叮—— 院墙里跳出一个黑衣护卫,将利刃拦住。 车夫摘下悬挂的红色桐油纸气死风灯,递给谢景明。 谢景明接过,抬脚跨进护卫打开的二门,直入内院小径,慢步走回书房。 由始至终,他和车夫都不曾看过刺客一眼,显然早已司空见惯。 院子里,四下漆黑,没有点灯。 守着书房的护卫从檐下跳落,接过他手中灯盏,恭敬立在身后。 谢景明拿出钥匙,开了书房门,拿回风灯,点燃长案旁的立地灯烛,再将风灯吹灭,放置长案上,拿过细竹灯罩,重新罩上立地灯烛。 他收起打火石,坐到柳木圈椅里,将长案上堆叠的公文拿过,开始就着昏黄烛火,继续处理公务。 灯罩下,烛芯轻微颤动,照亮一室寂静。 书房很大,却算不上宽敞。 以端坐中轴的谢景明算,其身后一排胡桃木书柜,本 资源 由滋源君羊 已无二 儿七五儿吧椅 收集右手一侧更是密密立着五个几乎到顶的高大胡桃木书柜,书柜之间,只能容一人正身而行,哪怕是窗台边上,也沿着墙面摆下一排藏书矮柜,柜子上放着竹纹瓷桶,装满卷轴。 左侧倒是摆了炕案和蒲草凉席,席上摆着一张会客案几,只不过铺了蒲草凉席的一边都被竹简集柜包围,柜子上也堆了书,只有靠近炕案一侧,摆了个山石盆景。 半点华贵不见不说,家境好一些百姓家都有的挂画、熏香、插花都没②,连素雅也谈不上。 只能夸一句整洁。 待到公文消下一半,谢景明才提笔另写了一些东西,开口喊来护卫:“长文、长武,帮我采买上头的物件,明日修沐,随我回谢家一趟。” 护卫长文、长武双手接过:“是。” 谢景明回房换了一身常服,吃过饭后,又继续回到书房处理公务,直到三更天才沐浴更衣睡去。 月斜西山,曙色未露。 谢景明已晨起梳洗妥当,坐在露水未干的院中用早饭。 等到天际泛起鱼肚白,他便坐上马车,往保康门出,向陈州门方向去。 谢家三代都住在陈州门内大街一带,哪怕后来家中小叔当了驸马爷,也未曾攀附过富贵,一直安于清贫,是京城出了名的耕读之家,家宅门前匾额,亦是提书“耕读传家”四字。 字体劲瘦有度,可见其清俊风骨。 这个时辰,街上行人尚且不多,稀稀落落,只有小摊和店铺传出袅袅热气,氤氲街巷。 谢景明避着耳目,敲开谢家侧门,禀明来意。 看门的老仆很是为难:“谢郎君莫要为难老汉,老爷说了,他不会见郎君,礼也不必收,咱家都有。” “福伯,湛不在双亲跟前伺候,已是不孝,些许吃食用品而已,收下无妨。” 湛,乃谢景明之名。 景明只是字罢了。 两人推让之间,绑在一处的锦盒散落一地,滚得街巷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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