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她同一队的四人却疑惑打量她:“沈署令不是只调了我们刑部的人前来,刑部最近也没新同僚,我怎么从没见过你?” 林韫保持着垂头的姿势,捏紧了手上的纸包。 “你抬起头来,让我仔细瞧瞧。” 林韫缓缓抬首抬眸,手上的纸包也遮挡着单手拆开。 “是……”对方大声喊道。 “你”字还没出口,林韫便将手中纸包对着四人一洒,小跑一段路借力,蹬着墙身翻进雷山寺里。 纸包的药是迷药,四人昏倒,但也引来了其他人的注意。 有人将情况上报沈昌。 沈昌笃定道:“一定是林韫那个臭丫头,进寺里抓人!” 进入寺院的脚步声整齐有序,人如飞箭穿梭,如渔人铺开大网一样,快速将寺院围了个水泄不通,教冬眠的蛇,也无处遁形。 林韫动作也快,已进到雷山寺后院僧寮、客舍,只是两处都没见着林衡的身影。 她欲要问话,沈昌的人却已找了过来,将客舍前门堵住。 “哪里跑!林韫,束手就擒吧!” 林韫一个侧翻身落到窗边卧榻上,推窗跳出去。 窗外是通往厨房的路,厨房背后便是用竹篱围了半圈的悬崖,上边挂了块木牌,写着“切勿靠近,当心坠崖”的字样。 “你继续跑啊。”沈昌从一众刑部衙役当中穿出,盯着不住打量厨房的林韫,“乖乖将林澈给你的东西交出来,我可以让你死得痛快一点。” 林澈,字伯谨,是她爹爹的名讳。 林韫冷笑一声,抬脚便将窗台上堆着沙包防老鼠的坛子,朝沈昌踢去。 沙包过重,提前掉落,坛子里的麻油朝沈昌洒去。 麻油遇上衙役手中的火把,火苗腾一下冒得老高,又被狂风拉扯着,贴上沈昌高举起来,遮挡的衣角。 哐啷—— 坛子摔得稀烂,沈昌沾满了油的袖子,也猛一下起火,烧了起来。 他赶紧将外衣脱掉,丢在背后让衙役扑灭。 “好你个林韫,真是做贼盗黄连——自讨苦吃!”他命身后弓箭手向前,将林韫围起来,“射!” 唰唰—— 十多支箭齐发。 林韫随手捞了旁边的扫把,就当作长矛耍起来,将弓箭打落。 她时常让云舒和谢景明同时朝她丢一把石头、一堆沙包、射无刃弓箭等乱七八糟的东西练躲闪,对此已十分熟练,练就了一双看对方蓄力动作和方向,就可以判断来势的好本领。 那些箭,一支也没能近身,反倒被她抓住机会,薅了几支,甩了回去。 能不能伤人另说,但足以显得他们窝囊。 眼看箭射了五六轮,还是被林韫完美挡下,沈昌开始有些心浮气躁。 “去,将麻油抬过来。” 手下衙役赶忙将麻油抬过来。 他们也不傻,怕林韫用石头砸坏麻油坛子,摆得远远的,等沈昌说拿过去,才会拿过去。 “丢过去,对准她,给我砸!” 沈昌点名让准头比较好的两个衙役负责砸。 不过都让林韫躲开了,连衣角都没沾上油腥。 即便如此,她脚下土地湿透以后,一把火丢过去,她也讨不着好。 只不过沈昌是个锱铢必较,睚眦必报的人,对方泼了他半身的麻油,要是不还回去,他心里就不舒坦。 “林韫,你想知道林衡在何处吗?” 抡着扫把转圈,将弓箭格挡还得闪避麻油坛子的林韫,闻言从残影中紧盯沈昌。 沈昌看着那黑暗中,有火光影子闪耀的两点,便知道对方被自己说的话引走注意力。 他有些得意地道:“就在你身后啊。” 什么意思? 林韫心里咯噔一下,心像是临渊敞开,被底下罡风吹得又痛又冰凉。 这一愣神,几乎被箭簇所伤。 沈昌暗喜,继续说话干扰:“林衡那小子,和你一样,被我们追到这山崖边上来,结果一不小心撞倒了篱笆,掉下去了。你回头瞧瞧那块篱笆,是不是有倒塌过后,重新扶起来的痕迹?” 这一年的林韫,纵使再机灵聪慧,也不过是个十五岁的少女。 不过短短几个时辰,便被告知失去父母亲、叔伯婶娘堂兄弟等亲人,本就已经是强弩之末,靠堂弟还需要自己的这口气撑着不倒。 如今,压倒她的最后一根稻草落下。 沈昌狂喜,示意衙役掀开坛子布盖丢过去。 噗。 麻油泼在右边身,顺着发丝、衣角滴答落下,紧随而来的还有带着火光的一支箭簇,在她眼眸里越来越大。 可林韫握着扫把的手,却酸痛得无法举起,任由那箭簇落在右胸。 噗—— 利刃入肉,她被冲得倒退两步,单膝跪落。 “快!将她抓住!” 林韫突兀痴笑起来,踉跄站起,在沈昌惊恐的眼神中,将胸口的火箭一拔,甩了回去。 火箭落在沈昌袖摆处,火苗猛然蹿起,急得他赶紧脱衣丢弃,狼狈不堪。 林韫癫狂大笑,张开双手,带着身上焚烧起来的火焰,一同往后坠落。 咔——轰隆—— 酝酿了半天多的暴风雪,终于来了。 林韫听着天地间那尖利的呼啸,与倏忽而至的大簇白色雪团,一同砸破蔡河薄薄的冰面,坠入黝黑河水深处。
第4章 过秦楼 雪花飘飘摇摇落在掌心,融化成冻骨的水,顺着指缝淌下。 滴答滴答,落在窗外的木板上。 恍惚之间,林韫感觉自己又回到了坠落蔡河冰水之中,那个森寒的冬夜。 脊背拍在水面,直接让她疼得昏死过去。 再醒来,她盯着头顶上绣了四时风物的帐子,心想,她怎么就没死呢。 她要是就那样死了,那该多好。 便是那时,耳边传来一道低沉醇厚的声音。 “你醒了?” 林韫缓缓挪动自己被绑得死紧的脑袋,转过去,瞧那坐在榻上,隔着纱帐看窗外雪景的黛绿人影。 当时,窗外漫天大雪,雪色耀眼。 她根本看不清楚窗边男子形貌,只依稀觉得体态风流肆意,并非端方持正之辈。 她动了动自己的嘴巴,艰难将黏合的嘴唇撕开,尝到了星点儿的铁锈味,却无法发出一丁点声音。 听不见林韫回话,对方似乎并不意外:“你千万别乱动。你右手、双腿、两肋的骨头都断了,右边身体和脸的肌肤都被火烧坏了,我自作主张,替你换了一副皮。你要是乱动,还没和肉贴合的皮会歪掉。” “你的嗓子……也被烧坏了。” “要想身体能够正常动弹,至少得等一年。” 林韫视线下垂,这才瞧见自己浑身都裹上了白色的纱带。 由始至终,对方都没介绍过他自己是谁。 她那时也毫不在意。 她只是失神地瞧着窗外的雪色。 那雪下得可真大,将山巅干枯树枝,也染成雪白,似乎天地所有脏污、异色,都能被这场大雪掩埋。 她就那样瞧着,一直瞧到日落西山。 窗框里,苍山覆雪,晚日照城郭,赤霞染雪红,一片彤色充斥天地,像泼了血一样。 她完全失去了生的意志,直到身上全部纱带拆掉那天,她听窗外侍女小声讨论,说京城发生了三件大事。 一是武状元竟是个女子;二是新科状元三元及第,摘下桂冠,却屈从权贵,随了奸党;三是前任左仆射荒骨埋郊野,期年已过无人领。 听到最后一件事,林韫才算是有了生人的反应。 黛绿的袖袍从她眼前滑过,摘下她脸上的纱带,将铜镜移到她面前来。 铜镜里,是全然陌生的一张脸。 身后那人道:“这张脸,可比你从前那张清丽的脸,要多了几分艳色。你要不要改名易姓,随我归隐山居?” 林韫看着那西域壁画一样,明艳张扬的脸,缓缓道:“从今往后,我便名唤洛怀珠好了。” 她娘曾说过,素玉明珠,相得益彰。 自此以后,林韫便要随着那场迟来的大雪,埋藏在蔡河底下。 站在这浑浊红尘的人,只是洛怀珠。 “洛怀珠!” 气急败坏的声音,将她沉入旧事的思绪彻底打散。 一道黛绿的修长影子,撑着天青幽兰的伞面,从月门前匆匆走来。 翻飞的袍子,撩过地上积雪,染出一片深浅颜色。 洛怀珠收回自己冻僵而骨节发痛的手指,顺手将窗合上,用帕子把手上水渍擦干,扯过一旁厚重的大氅披上拉紧,掩盖住自己单薄的一层里衣,再将手缩进塞了手炉的毛绒套子里。 这一套动作,她做得无比流利。 “洛三娘子。”黛绿影子已飘到坐榻对面,用力坐下表示愤怒,字也从牙齿缝里挤出来一样,几乎要变调,“我好不容易将你救回来,劳烦你惜命,可好!” 对面人是她父亲旧友,也是她救命恩人,姓即墨名兰,号墨兰居士,已年近四十,却生得一副好骨相、好皮囊,瞧着像只比她年长几年的模样。 即墨兰此人多才多艺,琴棋书画诗酒茶,吃喝玩乐赌,天文地理……可以说,除了武艺不通和讨厌算数之外,他无所不精,甚至连不同地域的姑娘家绣花活的技法花样,都了如指掌。 在说出自己易名洛怀珠不久后,她便拜对方为师,学了许多东西。 不过,即墨兰一向对外宣称,他们之间乃舅甥关系。 等手回暖,洛怀珠伸出手来给他倒了一杯茶,直接将方才的事情跳去,不再提。 “舅舅您这般用力坐下,小心寒枣春低①坐榻生出抗议。” 即墨兰这人,有个古怪习惯。 他喜欢给山居中的每一样物件,都安个名儿,还尽是和诗词歌赋相关的名儿,搞得上上下下伺候的人,一听到他点名要哪样东西,都特别痛苦。 “胡说八道,你舅舅我这般纤长体量,纵使再用力,也不会对我们寒枣春低生出伤害。” 即墨兰抖了抖自己的袖子,理好垂向两边,惬意呷一口热茶。 他世家出身,一举一动自有一种浑然天成的名士风流,率性恣意。 “舅舅您看,再有几日,我们才能启程北上?”洛怀珠生怕他茶盏搁下,又提起方才的事情,先把话头掐死。 “等春日到来,春雪消融后,再候三五日。待道上新草萌发,便可启程。”讲到正事,即墨兰容色正经不少,“此次返京,你当真做好了准备?” 重回故地,内心激荡却不能言表,不得动色。 犹如钝刀割肉,酷刑罢了。 洛怀珠握着手中杯盏,任由袅袅热气打湿自己低垂的眼睫。 雾气在睫毛上凝成水珠,潮湿得仿佛要坠下枝梢的露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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