升斗小民,举凡有些势力,自然喜欢被人捧着。 她扬扬手,“安。” 秦巧也不回锅前,管它搅不搅弄,锅底是糊了还是生的,这时候最紧要的便是不能怠慢牛娘子。 或者该说,最紧要的,是不该让牛娘子觉得自己被怠慢。 她落半步跟在牛娘子身后,看她如常一般巡视了这分寸之地,眼珠子老实地落在脚前边的一点黑地上。 牛娘子扫了一眼这地方,满意地点点头:“你还算懂事,这地方捯饬得还干净。”又看见小灶还咕嘟着热气,“是你加了柴火?” 秦巧忙说是。 “只加了柴火,没揭盖子伸爪子捞一口尝尝甜咸?” 秦巧愈发往下低身子,道不敢不敢。 牛娘子这才满意,“谅你也没胆子。且跟你说,这一锅好肉是专给我侄儿的,他呀,将这村子托付给老身,老身合该上敬些香软的......” 说着话呢,传来一阵匆匆脚步声。 打缠绵雨势中小跑过来一着短褐衣衫的妇人,近前低声道:“牛娘子,屠管事到了,还有县里的衙役和小吏们也到了。” 牛娘子连呼‘怎么这般早’,一时也顾不得在秦巧跟前耍嘴威风,顺着那妇人的搀扶,急急往村外撵。 脚步声远了,秦巧忙折身进了灶屋,也顾不得锅里的粥米,先伸手掏了一把灶眼灰,对着水缸里的模糊人脸,唰唰地涂了一圈。 抹了脸,又将身上的褙子往里掖,低头看着没露出什么才挪回灶前。 大木棍来回搅,热气弄团浮在人身前,偷摸打量着不远处的泥土路。 灶棚居村子当中,来或是去,总要经过此处,她心里一直惦记着‘东京罪人’,想看看究竟是不是。 一连串模糊的叮铃当啷,声响大了,牛娘子同什么人说话的声音也近了,她抬眼看去。 只一眼大致看清,又低头继续。 为首的是一圆领宽袍子常服的高个儿男人,身后是两个戴交脚幞头,圆领衫,小腿裹行缠穿麻鞋,配腰间刀的衙役紧随。 想到先前那报信妇人的话,大约头前走的这个,便是县里小吏。 她不敢抬头看,一副费力做事的辛劳样子,借着擦汗的细小动作,偷瞄那衙役后边的人伍。 这一瞄,好巧不巧,两个衙役走动,将背后的一张怒目圆瞪大疤脸露出来,她被赫一大跳,幸而压着神没喊出来,却不敢再打量。 原来这世上真的有人生来一副恶人相。 她心说。 不远处 牛娘子没胆子往县里官爷跟前凑,只喘着气续在屠生身侧,笑容谄媚,讨好道:“知晓您要来,老身早早在灶上温着你最爱吃的珍泥卷肉。到舍间一坐,正好能吃上热腾...” 这没长眼的老妇! 屠生递去一个冷眼,没好气道:“大人来,是为了公差,移送这些大逆不道的罪人入册。你这老妇缠嘴拉磨呢,说这些没用的作甚!” 这一声冷喝,前边的赵阳鸣扭过头来,和善笑笑:“屠生,莫要吓唬这老媪。本也非我职务,不过是闲来无事顺便走一趟罢了,平常如何行事,照旧便可。” 屠生使了眼色,示意牛娘子快快靠边,一向凶狠的脸上硬是挂上谨慎畏惧的神情,显得扭曲古怪,“赵官吏,是小的之过,让这老媪耽搁了您。” 说罢,手伸直,狠狠地在自己脸上啪啪扇了几下。 赵阳鸣同两个衙役对视一眼,心有默契地不再说什么。 沿土路继续走着,路过冒着热气的灶棚,看里边厨娘灰头土脸费力地搅弄灶中浓粥,赞许地点点头,指锅问道:“这粥米可是给村中人吃的?” 秦巧忙从锅前让出身子,俯首跪地,道:“回大人的话,确是给村中人吃的。” 说了,身前的人不知为何顿一下,才叫她起身。 她听话起,却不敢抬头,畏缩着头脸又回到灶前忙活。 只等那做主的厉害人走了,才借着蒸腾雾气看向连在他们身后的一长串。 过一个,棒子在锅中搅弄一圈,一共搅弄了十五圈,人伍到了尽头。 十五圈,那便是十五个。 村子的籍册上又要多十五人了,也不知是哪些人? 没一会儿,灶棚又进来一人,是方才给牛娘子报信的妇人。 秦巧认得她,知晓这人是罪臣女眷,早些年流放到此地,靠着一双巧嘴被牛娘子选做身旁伺候的,名唤曹云英。 有个很好听的名字,可惜人不如何。 在牛婆子跟前伏低做小,在村里人前却强势蛮横。 不过世风皆如此,她这样也无可指摘。 人进来了,奔到小灶跟前,闻着香味不知嘀咕一句什么,才同秦巧说话:“巧儿,方才那小吏与你说话,你怕了吧?” 秦巧点点头,“害怕。” 罗云英吃吃一笑,“有什么怕的,不就是个九品不入流的小吏官。这要是放到早些年,他这样的,给我提鞋都不配。” 这话秦巧可不敢接。 罪奴村鱼龙混杂,论出身,有杀人越货的地痞,也有曾是锦绣权贵的高门人家。然到此地,一般般下九流的贱籍。 都是要做别人脚下尘泥的,却也要分个谁贵谁贱。 诸如罗云英便是,总是私底下念叨自己曾是旧时显赫。 “圣人一朝大赦天下,我还是要重归东京的。届时....哼!” 罗云英扯扯嘴角。 便是不说,秦巧也知道她言下之意。 约莫是要如何让现在欺辱过她的人磕头认错,如何扬眉吐气罢了。 天下大赦...这是整个罪奴村人嘴里最常被提起的话。 苦日子里的人总要寻个念头在前面吊着,若不然活得就没意思了。 然大赦天下,这其中有几人能活到那时候呢? 罗云英并不知秦巧心中所想,自顾哼唧一番,转而道:“这一回来的人,你瞧过了没?” 十男五女。 秦巧心中接道,却摇摇头:“我没敢看。” 罗云英随口道:“刚才造册,本该到四十几个,可惜死在半道上了。哦,有两个昨夜刚死,这会拉到村子外边了,胡老收敛好棚子里那个,一并是要埋了的。” 眼下,只有她们在,罗云英更为放肆些。 凑到秦巧跟前,装作添柴忙碌,“这一回来了五个女子呢,听说有一个是东京出了名的美娇娘,还与皇子定过亲事呢。可惜没福,盛暑流放,脑子烧糊涂,眼下就剩一口气了。” 秦巧接一句:“是嘛?” 罗云英:“嘿嘿,就算剩一口气,姓屠那畜生也不会放过的。” 这话里透着一股幸灾乐祸,秦巧听得十分刺耳。 “这话是什么意思?” 罗云英翻个白眼,知道秦巧是胡老引荐来的,尚不知屠生那畜生是什么脸面,乐得说道说道。 她自顾说着,秦巧好一会儿没有动作。 只听那屠生不当人,性情暴戾狠绝,仗着自己是罪奴村的管事,动辄大粗鞭子抽人,凡有女子入册,必是他狠辣糟蹋下手之人。 罪奴村死了的人,大半都是丧命于屠生之手。 罗云英舀了一口浓粥,吸溜着,“死就死了,何人在乎。一茬茬的往里送,这地方长久着,可是个摇钱树呢。” 摇钱树? 秦巧还想再问,眼角余光瞟着牛婆子小山一般的身影,劈手夺过罗云英手中的木勺,微微扯她袖子。 幸而罗云英机敏,一下便明白她意思,半转身吹着灶膛火。 牛婆子进来,自然没察觉出异样。 吩咐秦巧从锅中舀了炖肉入盘子,小心地走了出去。 罗云英从灶台上露出一双眼,看她走远,低声道:“送肉了,那小吏官肯定走了。” 她与秦巧对视一眼,许是说了自认的掏心窝子话,秦巧又替她遮拦,便当她是半个自己人,“等着吧,日中一放食,咱们也瞧瞧与皇子定亲的是个多美貌的小娘子。” 秦巧还是搅着大锅粥米,平常一笑。 日中 应饭的锣鼓声咚咚作响,由远及近,灶棚外边很快排起长串的队伍,人伍静默地矗在渐渐大起来的雨水中。 秦巧很少抬眼去看。 头一回放饭时,触及到这些人的眼睛,回去就做了一场噩梦。 他们眼神无光,若不是偶然落在灶上的眼珠子还泛着饿光,与一具尸首无异。 牛娘子姗姗来迟,自己半幅身子淋雨,却撑着油纸伞将屠生遮得严实。 一等入了灶棚,才摆正自己腰板,暗道一声受罪,示意秦巧放饭。 人就在秦巧身后不远处,说些什么,她听得一清二楚。 屠生眼神在队伍最后的几个身影徘徊几圈,才又看向秦巧,这一眼先落在腰和屁股上,他兴味地笑笑:“换人了?” 牛娘子顺着他目光瞅一眼,“是换了,头先的那个犯了错,叫我赶走了。这是收尸家胡老汉的远房侄女,家里老子重病,急缺钱用,便先让她试试。没几日,这不是还没来得及跟您说嘛。” 屠生垂着眼皮,眸光流转闪过一抹阴森,不阴不阳道:“您倒是心善。犯错了?犯的什么错?” 牛娘子让他这一反问吓得一身冷汗,险些哆嗦:“她...她偷灶上的米粮,叫我当场捉住了。手脚不干净,自然是不敢留的。” 放粥快,人伍往前挪动着,屠生重新瞧上了最后边的人,便懒得多嘴,只是威胁一般地冷哼作态。 牛娘子偷摸擦擦额间的汗珠子,心里叫苦不已。 这村子平常自己做主,舍不得那一日三个铜板的犒劳,便使唤在家孙女来过几回。可巧撞上了这煞神来,不小心落了眼上心惦念着。 若是不及早打发了,迟早落在他手里被糟蹋。 拼着这一回冷汗,再往后,可得谨慎些了。 觑着屠生没有发作的样子,她暗舒口气,眉眼一动,正好看见秦巧弯腰从一旁地方捡碎木头。 那身段,直溜溜的匀称长腿,滚圆挺翘的桃腚,再看屠生视线果然挪了过去,便知自己这事做对了。 如针扎一般的目光落在身上,秦巧悄然蹙紧眉头,心里有些发毛。 却不能半途撂手,一如往常分粥添水。 直到... 人伍最后,一个披头散发的男子上前,新旧伤痕重叠在手背,一只方口木碗伸出来,手掌上指甲粗长塞满泥垢,刚换上的短褐袖子太小,簇起的手腕小臂遍布青紫淤块。 许是没等到,他有些困惑,抬眼看过来。 秦巧握着勺子的手掌几不可见地抖了抖,很快在罗云英轻推下回神,递去一勺子米粥。 ‘当’的一声闷响,他很快低下头去,如大多数罪奴一般,慢吞吞地出了队伍,寻到一处角落。 秦巧控制不住地看了几眼,见有一个瘦小的女子同他挤在一处,两人头碰头,过一会儿,男子抱起自己的木碗,将里边本就不多的米粥分出一大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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