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以前觉得南地更温润,自然不用穿在大同府时候的臃肿厚衣,真在此地住久了,才觉出南北的寒凉两相迥异。 北地的寒是大风卷积,照面而来的凛冽。南地,却是静默无声,不知不觉凉进人骨头缝里的折磨。 忆起昨晚在哥哥脚上看到的小冻疮,她又急跑几步,先将灶上窝着的柴火翻捡几块送到北屋子的地坑里。 哥哥睡得沉,方才一开门有凉意卷进来,这会儿咕哝一句冷,背身过去继续睡了。 她给掖好被角,临出门前不敢将门堵严实,确保留了一道缝隙走烟气。 响动声惊动了睡着的阮氏,她迷糊地从床上下来,摸黑看清院子里的人,抿了抿嘴,拉开门唤了一声二娘。 秦巧半条腿已经迈出门槛,听声回头看一眼,正要开口说什么,对面的门嘎吱一声,胡老背身朝外,扯着板车挪动呢。 她只好低声道:“嫂子,我出门上工了,有什么话,回来再说。” 阮氏忙回身扯衣裳裹上,这一耽搁,到门外一望,人已经走远了,远远看着,已经拐上了出村的大道。 她气恼道:“就说一句话的功夫,难不成就能饿死那群罪奴?真是的...” 她也没什么要紧的话要说,只不过秦巧已经跟着胡老上工十日,说好十日给结算一次工钱,按理今日要有进项了,所以念着秦巧人老实,别抹不开嘴,让人家糊弄了不给工钱,白出力气了。 她往回屋子走,一边低声咕哝:“一日三个铜板,包食水,十日便是三十铜板。买上三斗稻米,几日不曾吃肉,再割上一小条猪脂...” 可一想到这几日猪脂涨价,急忙摇头:“还是吃鱼吧,鱼多肉贱,省了铜板再买上些灯油...” 怎么算,三十个铜板都有些少。 她不由回忆起上一次在南屋子翻出来的碎银子。 心说:虽说是碎银子,加起来才二两,但要是全掏出来,这家里缺的东西也勉强能补上。奈何秦巧小气,她好几次故意在人面前盘算家里的缺漏,不见对方眼风有变,硬是没掏出来给她使唤。 回屋子躺下没一阵,天边就泛起了鱼肚白。 她也没多少睡意,索性起身,一开门便瞧见公爹刚进门。 怪不得没听到响动呢,原是下了微雨,簌簌雨声,院中淙淙像是蒙上一层纱,有些瞧不真切。 阮氏瞧公爹走路架势,便知之前公爹同丈夫缠打的伤势已经好差不多了。 应是好了,若不然也不能下地,还往姓蔡的那如意馆跑。 也亏的是二娘天不亮就要出门,不然,这会儿阴着脸堵门,那如意馆的小厮怕没胆子送那害人东西。 真是不记打。她泛了一句嘀咕,面上依旧是往常的谨微和害怕,“公爹,灶上有烙好的粗面饼子,儿媳给您送一些吧。” 秦禾生攥着手里的烟膏盒子,哪里还惦记吃喝。 便是惦记吃喝,也不要喇嗓子眼的粗面饼子。 他没好气地冷哼一声,“喂鸡都不吃的糙食,别给老子送!” 人骂骂咧咧地进了屋子,阮氏再抬头时瘪瘪嘴,不在意地往灶屋去。 朝食照旧。 粗面饼子,一碗稀汤水粥,里面的白米颗粒一巴掌就数得过来。 秦丰收是这般吃,她也是同样的嚼口。 吃过,有妹妹的叮嘱,秦丰收不往外边跑,安生地回了自己屋中。 他这屋子阮氏时常拾掇,一进门察觉出不一样的暖和,头先看一下地当中的那个坑。 “二娘倒是会着看你,这是上工前刚给你窝了柴火呢。” 她酸酸道,秦丰收手里攥着好几个草编笼子自顾玩着,并不搭理她。 阮氏掸了些浮尘,支起屋子,顺便就坐在北屋地坑边的草团垫子上,手边针线绕着,凝神做着手里的衣衫。 “你身上这件,再冷些就不能穿了,也不知二娘从哪里淘换来的料子,正好给你续上一件新的。” 提到妹妹了,秦丰收扭头看向阮氏,露出一抹笑来:“妹妹给的?” “对,你妹妹给的。就知道妹妹妹妹,个傻子。” 阮氏随口应一句,针线走了一圈又长叹:“现在还是你妹妹,再过几日,你那没良心的爹将她一卖,也就不是你妹妹了。” 二娘不在,有些事情她看在眼里,却迫于蔡爷的恐吓,不敢明说出去。 那姓蔡的指明了就是要二娘,公爹被打的不能下地,他使唤小厮送上门让公爹吸,方才公爹走过,瞧着大拇指头上红乎乎的,必定是又给人家按了手印,赊下膏账。 自己那时不也是这般被蔡爷算计了嘛。 她苦笑一下,回头看着一无所知的丈夫,“傻人有傻福。早些年是我熬油点蜡供着你们父子,再往后有二娘在,咱们三个就都指望她喽。” 而被阮氏视作一家仰仗的秦巧,翻矮山过小岭,一路顶着雨势,终于到了。 胡老披着蓑衣,从她手里接过板车的绳子,“今日要放工钱,你记得问厨管事要。” 秦巧抹了抹额上的雨水,点点头表示自己记得。 胡老瞧她身上衣衫湿了不少,将人扯到村牌下边,叮嘱道:“今日有东京的罪奴到,到时候会有小吏官送,我与你说的那个屠管事,今日也要来的。届时你往人后藏,灶上灰泥抹抹脸,别让他入了眼。” 这已经不是胡老头一回叮嘱她了。 秦巧在罪奴村的灶上做帮工,早已听过这位屠管事的阴辣手段,自然避之不及。 “胡老放心。” 比起这个,她更上心东京来的罪奴。 “胡老,您知道这一次行走衙役送来的罪奴,是东京哪家的吗?” 胡老本已经要走了,一听她问,回手就往她头上拍了几下,“这是你一个灶上帮工能打听的事儿嘛?你管人家是东京的什么人!” 瞧她没改色,胡老生怕罪奴一进村,她好奇地探头探脑,于是压低声音解释道:“听说是什么户部尚书的罪眷还有族亲。这些人没犯事之前,那是顶顶上的权贵人家,如今凤凰拔毛做了落窝鸡,落到咱们这地方是贱籍,为奴为婢也是最下等的那一行。” 他看秦巧心不在焉,再三叮嘱:“我与你说了,你听过忘了便是。但有一点,进到里边,耳朵眼睛嘴都要管好!记着没!” 秦巧揉揉被拧过的耳朵,保证自己绝对不犯事。 一等胡老走远,她便虾着腰迈进牌门。 说是牌门,实则就是三根粗陋的木杆子撑起一个门框。 略微高一些,木头陈年枯朽爬满青绒,这东西没什么大的用处,只向外来人告知一声——此地乃是朝廷安置流放罪奴的安置村落,闲人莫入。 这里便是刑徙村。 十里八乡的人觉得念起来拗口,便称之为罪奴村。 十日前,胡老说要给她一份活计。 秦巧本以为是跟在胡老身边收尸下敛,已做了许久的准备,然而到了此地才知自己要做一厨上帮工。 若问秦巧,她有什么为难的事情做不来。 打头先的,便是做吃食。 就如同有人天生就懂穿针走线绣花鸟虫草栩栩如生,有人便天生笨手笨脚做不得添油加醋热火烹调。 幸而这份活只需要切生断骨,靠一把力气就好。 力气活,秦巧便做得来。 灶上大管事娘子看她话少手勤,人木讷还老实,便满意留人了。 这是她上工的第十日。 秦巧沿着村中走出来的小路,一路七拐八转。 罪奴村是专供罪奴夜宿的地方。 白日里,不管是男是女,天晴下雨,都要出门做工。 故而此时一路往里去,寂静得很。 这路她走得很熟,秦巧还惦记着所谓‘东京户部尚书’,路过一座歪斜的草棚子,竟忘了捂住口鼻,猛地一窒,险些呕吐出来。 她急急往后退了几步,憋得人脸都红了。 这座草棚子与罪奴村的其他草棚并无区别,长木头叉开入地搭起来,外边披上一层茅草勉强遮风挡雨,里边就能住人。 之所以如此难闻,乃是因这一座是独辟出来,远远隔着其他草棚,里边安置的都是流徙路上伤重的罪人。 罪奴村没有医者。 这些人路上生了重病,好容易能卸下枷板解开铁脚链,整个人如同瘫了一般,亲眷不得照料,因为要种田,即是打围、烧石灰、烧炭,并无半刻空闲日子。 但人不死,大管事便不能轻易处置了,随便指了一座远离众人的棚子一扔,任他生蛆腐烂,熬到最后一口气散去。 秦巧快快走过,远了去,才发觉这棚子里往日□□喊痛的响声没了。 大约又过身几个吧。 她心说:胡老怕是又要忙了。 到得很早,灶棚空荡荡的,秦巧却有几分惊讶。 怎么灶火暖着,空气中竟然漂浮着一股浓郁的炖肉香气呢?
第11章 罪奴村少有自力开火的,一来,害怕火引子落在这些大罪之人手中,生出祸患。二来,既是流放,怎可食饱身暖?若是日子过得舒畅,这些人又如何领悟圣人良苦用心? 故而罪奴村当中有一宽木棚,四向朝外,生两眼灶火,每日按人头分食。 上工这些天,倒是头一次见小眼灶开火呢。 秦巧只打量一下,顺手添了一把柴火,照着往日的活计,将大灶烧上水。 日中时分,会有锣鼓响,外出的人便知到了放饭的时候。 这份活计做起来并不难。 寻常人家做些吃食讲究干净熟透,可到了这里,有一口暖和的下肚的就很不错了。 秦巧从一侧布袋中挖出三大勺陈米,落雪一般往锅里下时候,其中黑点米虫清晰可见。 她手抖了一下,却没有停住,照旧随了冷水大勺子来回搅弄着。 灶上管事娘子牛娘子跟屠管事是远房亲戚,寻常屠管事不在,有什么大小决断都要问过她。犹记得她第一天到灶上,不过是瞧着淘洗一番,就挨了好大的教训。 胡老给她作保,自己亦是跪下求了许久,牛婶子才终于松口。 这年头日子难过,保全自己都不容易,谁人怜悯谁做菩萨,她秦巧便算了吧。 锅里微有热气的时候,牛婶子终于到了。 天有些凉,她着直领对襟的麻布襦裙,人很福态,走路一撵一撵,远远看着像个稻草丘子在挪。近了,能瞧见人侧脸和脖子连着张,一层层油润的肥褶皮,有汗珠子泛出点点腻光。 秦巧忙做谦卑态,虾腰碎步上前,打拱行礼:“问牛娘子安。” 这可是她以前伺候公府家贵娘子才会行的礼数,可乡野之间,唯有如此,她低着、人家仰着,才能显出此地究竟谁是主事人。 牛娘子一看她行礼的架势,这心里就好过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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