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疑惑地回头去看。 阮氏不知何时从屋子里冲了过来,双臂死死地抱住秦巧的腿,连趟带拖,硬是把人拦住。 “二娘,你不能走!你不能走!” “你要是走了,姓蔡的定会把丰收强绑走的!二娘,你可怜可怜你哥哥,可怜可怜我吧...” “你这烂泥怎么在这时候搅浑水?快快松开二娘的腿!” 黄婆子连忙去扯阮氏,可阮氏下定决心绊住人,怎会轻易让她掰开? 她自绊着,还扬声喊:“丰收,丰收,快些出来,二娘要走,你妹妹要走了!” 很快秦丰收也搅浑进来,抱住秦巧的腰,耍赖皮一般半坐在地上,连嚎带叫。 一时你来我往,秦巧被挤在几人中间,好些巴掌在头脸身上扇动,裙门歪斜,险些连里边的褌裤都被拽下。 她连连道不走不走,方要使重力,却听一阵朗笑自门外传来。 “哈哈哈,来得早不如来得巧,秦二娘,你要走去哪里?” 蔡爷抱臂,一步跨进柴门,得意地看着秦巧等人。 “怎么?秦寿爷说的上是我蔡仁的道兄,如今修炼羽化,我自然是要来的。” 黄婆子心里绝望,知晓由着阮氏一闹,彻底完了。 她恨恨地剜了阮氏一眼,一把搡开,起身将秦巧往自己身后护着,“蔡家的,有什么非得要在此时相闹?灵堂之上,死者为大。” 蔡仁不在意地往棺材上瞥一眼,而后装模作样地打拱,做擦泪状,“秦道兄,一路好走。” 话音刚落,秦家小院外边轰得一声,竟是十几人同时出声,排场赫赫地齐喊出‘秦爷,一路好走’。 黄婆子脸色发白,显然对方乃是有备而来,竟带了十数个厮者杂役壮威。 到底是村里妇,方才一番举动,已是她尽力。 再往下,怕是拼上全家得罪了姓蔡的混子。 黄婆子心里发苦,回头看着秦巧,张了张嘴。 秦巧比她更快地开口:“黄婆婆,劳您一趟。没事,青天白日的,晾他也不敢无缘由就敢绑个良籍女子。” “此话正对!” 门外一声亮喝。 蔡仁斜眉一挑,偏头去看,只见本地保长一身稻草蓑衣,看样子像是将从地里出来,裤管挽在膝盖处,赤着腿,脚上只一双泥乎乎的草鞋。 保长推开堵着秦家门前的汉子们,没好气地怪道:“作甚!作甚!你们要作甚!” 他一个小老头,若不是有保长的身份在,只怕这些人高马大的汉子们,未必给他一份脸。 郑保长一进秦家门,一脸‘看不上眼’的神情挑剔地看向蔡仁,没说什么,先捻了一刀薄黄纸烧在灵堂的火盆前,只等烟气浮起,才好整以暇地立于院子中。 倒是巧,他一进来,天爷颇给脸面,绵绵的雨势竟止住了。 “蔡仁,我满井村可不是别的地方,由得你胡作非为!” 郑保长哼道:“今日秦家出了白事,你若敢上门闹得死人地下不安,坏了我阖村的风水,定不轻饶!” “对!保长说得对!不准闹事!” “一七都不足,那魂儿还在呢,吊鬼索命无常夜里准来,你们闹事,秦禾生若是死不投胎,坏了我们村子里的福运怎么办?” “不准闹事!” “死者为大!” 秦家小院外,片刻前散去的村人再次聚集起来,一人一句,纷纷扰扰,在蔡仁眼中,俨然一副给秦家撑腰的嘴脸。 蔡仁脸沉几分。 要说怕,还真不是。只不过生意场开在这村子附近,走动间,难免行个方便罢了。 他惕一眼郑保长的脸色,想了想,笑说:“保长,您看,这又是为那般?我蔡某是生意人,讲究和气生财。” 他装作没瞧见郑保长的不屑,只冲着棺材鞠躬敬拜,而后才对着秦巧道一声节哀。 “二娘,死者是为大,蔡某与秦道兄素日交情不斐,上门一送也没错吧?” 他戏一般往门外看看,觑着人群安静了,慢吞吞地自怀里摸出一张四方的纸来,脸面变幻,又是一副伤心样子:“可蔡某也难。大门朝南,生意做四方,秦道兄走得匆忙,我乍闻噩耗,伤心之下,难免担忧呐。” 郑保长视线一凝:“你担忧?你又非秦家人,有何可担忧的?” 蔡仁将纸往前一递,悲戚戚道:“某自然是担忧秦道兄走得过于匆忙,不曾交代家中他在外的欠债呐。保长,您既是此地管事的,不若先替蔡某做个主?” 郑保长并未去接,只是隔着虚空瞄了几眼,眼神闪了闪,好半晌,不忿地偏头道一句作孽。 他这般,黄婆子有些着急,虽一个妇道人家不该出面,此时也顾不得那些,越过保长,眯着眼凑到那纸跟前细看。 这一看,猛地吸口气,身子骤然往后避去:“秦家小子...他...如何欠了这么多银子?” 秦巧伸手接过那轻飘飘的一张纸,落眼细细看着。 旁的字不说,一个‘赊’一个‘廿’还认得,白纸之下是一个红红的手印。 蔡仁眉眼沾着挑逗,“二娘,你就从了吧。” 秦巧却不说话,竟是当着这许多人,往回走去,直到棺材前,一把推开棺材板子,向下一探,直接将那只发白泡胀的手提起来,举在青天之下,同白纸上的红指印比照。 却不知她这一番动作,不少人惊得呼吸都窒住。 连蔡仁也愣在原地,瞧她捏着死人手来回翻动,不适地清清嗓子。 过半晌,秦巧走过来,将白纸随手一扔:“你说这是我爹欠下的钱债,可这上面的手指印子同我爹的对不上,不能作数。” 泡了许久的尸首,手指皮褶子一出出,谁能对上。 “嗨!你...” 蔡仁忙不迭将地上欠条抢回,上面已经沾了不少泥点子,连忙扯着袖子就拭:“老子生意开了十八里,还是头一回遇上赖账的!来人,把这小娘皮捆扎实了!” 他一喊,门外的厮者就要闯,可郑保长一声厉喝‘谁敢乱来’,两相再次对峙。 郑保长:“蔡家的,你若是敢乱来,仔细我这一村老小一并动手,到时候齐齐绑了,大不了去县里求官老爷做主!” 拿见官吓唬他? 蔡仁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你这老不死的,爷给你脸不兜着是吧?......” 他还要再骂,身后一贯伺候的急忙上前拦住,耳语安抚人:“爷,这村子邪性,吃软不吃硬,您何必动气跟这些穷种地的计较。” 这伺候的也是个机智人,看出今日一行若是轻飘飘退了,传出去自家爷还怎么在外走动,于是前后关节一思索,同蔡仁耳语几句。 蔡仁先是不耐烦,听得说完,顿时眼明心亮,道一句回去有赏。 他重新整整自己的衣衫,又冲着郑保长客气笑笑:“想来家中贫厄,不想认下这二十两银子的,故而秦家二娘不认纸上这红手印是她爹盖的。但是郑保长,有道是人证物证俱在,包青天好决断,我蔡仁有欠条做物证,还有一人可做人证。” 躲在角落里的阮氏一咯噔,心里有了不详的预感。 果然,下一瞬,蔡仁移目看向自己,皮笑着眼神威胁着:“阮氏,这欠条上的红手印盖时,你在当场,是与不是?快快与郑保长说清,究竟是不是他秦禾生亲手盖的?” 阮氏不敢看场中众人的眼神,耳边不断回响的都是‘二十两’。 二十两...二十两... 便是二娘把全部的贴己掏出来都凑不到十之一二,若是家中有银子还好说,可秦家没田没业,这些年亲戚们也因为公爹断了干系,自然无人相帮。 她心里来回算计了好几次,终于在蔡仁失去耐心提高嗓音的时候,哆嗦道:“我...当日...我就在场。那红手印确实是公爹自己戳的。” 完了。 黄婆子险些倒仰过去,她心说,今日这一难怕是过不去了。
第16章 阮氏一言,自便做了定论。 郑保长一时不知该骂阮氏不知事,还是该说秦家二娘命里走背运。 他铁青着脸,纵使他乃保长,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再拦着,便要留下失公允的话柄。 他方才实也默许秦巧耍赖的话,十里八乡,秦禾生长寿爷的名号响当当,偷窃之事屡屡发生,莫说赊账了。 奈何阮氏不争气,胳膊肘子往外拐呀。 郑保长背过身去,不再说话。 蔡仁如何不懂这其间的曲折,也不理会外边村中人是如何议论,自顾开口:“秦二娘,爹娘债子孙偿,今日来,若是没有足够的银子抵债,你便认了,跟着爷走,吃香瓤喝珍汤,保管比在这小院子里强。” 这混厮! 黄婆婆气得咬牙切齿,想要开口唾骂几句,可眼风一扫门外,恰恰好跟自己大儿媳妇不快的眼神对上,顿时泄了气,什么话都憋在肚子里。 秦巧并未搭理蔡仁,兀自转头看向角落里恨不能扎进地缝里的阮氏,“嫂子,方才你说亲眼看着爹画押赊账,此话当真嘛?” 真不真的,有那般重要? 阮氏不敢抬头看她,只是一股脑地点头。 秦巧却不死心,上前几步,半蹲着将她遮脸的胳膊扯开,再一次道:“嫂子,话不能作假,今日保长也在,村里的叔婶们也不会眼睁睁看着我秦家蒙难,你莫要怕,只管说真话就好。” 阮氏迫不得已同她对视。 秦巧眼神是坚定的,语气平平谈谈,更甚是带着些期许和鼓励。 阮氏眼神飘忽几下,嗫喏着,可眼角余光落在院中蔡仁那白亮的衣袍上,终究还是摇摇头,“我不曾说谎。公爹确实欠了烟馆很多钱。” 失望? 秦巧松开阮氏的胳膊,动了动唇,最后扯出一抹苦笑。 “阮氏,你当我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殊不知,你是自绝活路。” 这话是什么意思? 阮氏瞪着眼睛,看她渐渐起身,心底莫名生出几分害怕。 未等她开口问,秦巧已经扭身,对蔡仁道:“既这债是我爹留下的,人死如灯灭,我秦巧自然要接过这一道担子。” “二娘!你糊涂!” 黄婆子低呼一声。 一旦认债,那可是送上门的茴子,由人家切砍。 就连荆扉之外的不少村里人,听得此话,连说糊涂。 不过也有不一样的声音传了出来,孟庆家的儿媳妇丁氏听得旁人护着秦巧,顿时不满嗤道:“你等倒是佛祖心肠,护着那秦二娘,要我说,光嘴皮子滑溜有何用,有本事从兜袋里翻些铜板钱,一并凑凑,送上去给解难才是呀!” “嘿!这是何道理?我与她非亲非故,凭什么白掏银子?” “就是就是,秦禾生死了,秦丰收是个傻子,今日若是掏钱接济了,日后若是赖上我们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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