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看热闹,看看热闹罢了。跟我家有什么关系!” 丁氏搓了搓手臂,呵道:“你们可怜秦家,那谁可怜被坑了钱财的苦主?真要是老天有眼,就该着明账明算,省得含糊恶心人!” 她这话说来,也是有缘由。 原是早年孟庆与秦禾生走得近,常互称兄弟。再后来秦禾生缺银子花的时候,总是寻孟庆借。 可,秦禾生有借无还不说,再后来,孟庆看清这位昔日兄弟的真实面目,当着村里人了断交情后,秦禾生竟趁着孟家人下地翻进孟家,撬门砸柜,偷了人家预备春种的银子。 再后来苦追无果,便成了一段陈年旧事。 故而丁氏这话一说,知情的村里人互相对对眼色,不好再说什么。 倒是丁氏不愿意撒口,往那破院子里瞄几下,冲着斜对面喝一声,“你家这是要照管秦家不成,快瞧瞧你婆婆那母鸡护崽的拼命样,不知道的,还当她秦二娘是你家养大的呢。” 被她当脸说话的,正是黄婆子的大儿媳妇牛氏。 闻得此言,本就不快的神情越发凝重了,偏偏丁氏刻意要刺人心窝,瞧她拉长脸,得意笑起来。 牛氏心里埋怨婆婆无事生非,却是不能当着人前真说出什么不满的话,至多回家了跟丈夫嘀咕抱怨。 故而丁氏挑火,私心按捺住,有些着急地往院中凝神望着。 这一望,正好瞧着院中竟出了大变故。 原是一直躲在不起眼角落的阮氏,不知为何疯癫扑出来,死死抱着秦家二娘的腿,撕心裂肺地嚎哭哀求着什么。 牛氏忙问:“怎么了?怎么了?丰收家的怎么哭起来?” 站得靠前的老婆子啧啧一下,“还能是为啥?那秦二娘不当人咧,要用丰收家的给蔡头子抵债呢!” “什么?怎么能让她嫂子抵债呢?”牛氏惊呼道。 有人面露怜悯:“可不是嘛,好歹是丰收屋里人,好聘进门的良家娘子,怎么说卖就卖?” 也有同情秦家这对兄妹的村里人,反驳道:“那不然呢,秦家那造孽的倒是死得痛快,留下二十两的债给一对儿女,不卖阮氏,难不成让秦家兄妹自卖不成。” “二十两债?秦禾生好大的脸,竟然能从蔡混子手里赊出这般多!” “这钱做甚不好,几亩地还能养上一头牛牲口呢。好好的一家,就这般败尽了!”一个上了年纪的老者忍不住摇头惋惜。 说千道万,人群不过是偏心偏理,光热闹嘴巴。 唯有牛氏听不得院子里的苦苦哀求声,低喃道:“好歹伺候了丰收多年呀。” 同是婆媳,院子里的黄婆子在心中也叹:阮氏这么多年,别的不说对错,终是没跟着人跑了,还不曾磋磨苛待过秦丰收。对秦家也是有功的。 可阮氏不辞,莫不是用二娘去填坑? 这...可真是活活往死为难人呢。 就连蔡仁都不曾预料秦二娘竟是个狠心的。 不过嘛,他今日一番筹谋,绝不会叫她轻易混弄过去。 于是嗤笑道:“秦二娘,阮氏二斤肉,能卖几个钱?便是她真值这个价,我蔡某人还不愿意要呢。” 秦巧将腿上的阮氏强力扯开,扫一眼蔡仁,轻描淡写道:“一个板凳是铜板,一口水缸也是铜板,凑够了与你,便是两清。我与你论赊欠,并非看你索要什么,而是看我愿意用什么偿。” 这话说来,竟也是几分道理。 郑保长扭过身子,双手背后,老神在在:“二娘,你回村不久,什么物件值几个钱,应是不懂。我让村里几个后生一并进来,衡下这院子值钱的东西,多少凑够了数目,定不能落个欠债不还的名头。” “你...你们....” 蔡仁一听这话,顿时气得跳脚,伸手指点着二人。 他一动怒,与此同时,阮氏听得保长的话,便知自己是被弃了。 她心里泛着后悔,早知道方才就不帮着姓蔡的认下那二十两的债,如今倒好,反把自己被算计进去填坑了。 这会儿她才醒悟过来,方才秦巧多番询问,应是在给自己机会呢。 悔不该多思瞎计量,反正秦禾生一死,自己就解脱了,作甚不与能养家撑门户的小姑子一条心呢。 她是又哭又嚎,眼看保长已经扬声喊人,心底迸出最后一丝希冀,一撑地,连摔带滚地冲到秦丰收面前。 虽非真切的夫妻,到底情分不假呀。 阮氏攥着秦丰收的一条胳膊,抹鼻涕落眼泪,唤了一声‘大郎’,“你...你看看我,我是娘做主娶进门的娘子呀。” “没叫你冻死,没让你饿着累着,天冷了加衣,让你住家中最好的房舍,我叫你爹祸害了这些年,从来不迁怒到你身上,没伸手打过你一次。你道是为何?是为着你一个傻子吗?” “我是因着感激婆母的当年恩德呀。当年,我在娘家住猪圈吃猪食,娘家不把我当人当活牲口,是婆母菩萨心肠,救我出了火坑......” 她泪流涟涟,忆及往事,恸心咳嗽起来,好容易缓和下来,渐渐萎靡在地上,唯有攥着秦丰收的那只手倔强地不肯撒开,“大郎,娘对我有恩呀!她临终把你托付给我,拼着最后一口气,求我...求我别嫌日子难,别中途撒手弃了你。” “我....我那时候怕,迟迟不敢应承。等想通了,娘早就没气了,临死也没闭上眼呐。“她拍着自己胸膛,”我没忘!秦家对我有恩,是我欠你的,欠娘的!” 到此时了,她终于不再哀求,歇斯底里地喊了出来,“可我不欠他秦禾生!” “我这一身肉,再不值钱,那也养活了你们父子。欠秦家的,我早就还清了。” 她的情真意切,终于换了所有人的沉默。 不知是她哭得声势大,吓住了秦丰收,亦或是秦丰收心里认她,竟也没哭没闹,乖巧老实地蹲下,让她疲软地靠在自己膝盖上,艾艾说了一句‘花花,你别哭了。’ 又抬头看一眼秦巧,复看阮氏,再看妹妹,神情为难,“妹妹,花花是个好人,娘说她是个好人。” 黄婆子不忍再看,背过身,抬手抹去脸上的湿意。 不大的小院子,只闻阮氏一人啜泣音。 秦巧站了几息,深吸一口气,转身进了南屋。 再出来时,递过些许碎银子,另一张票子给蔡仁。 “银票是汇通钱庄的通号,去县里就能兑现银。这些碎的,差不多有三两重,你先拿上。剩下的...” 她目光在家中大小东西上流转,最后一狠心:“剩下的,便是这座院舍。虽破旧,却是祖上传到我哥哥手中的,拿到当铺,换不足的空缺银子够了。” 十三两的大头一出,再余的七两也有出处。 蔡仁咬着牙道一句‘小娘子藏得可真深呀。’ 阮氏这时哪里还畏惧蔡仁的眼神,一门心思只知道自己这条命是保住了。 她远看着那一处秦巧和保长说话,听得‘房契’‘质卖’,心里泛出苦涩。 她这辈子就求个遮风挡雨的片头瓦,如今看,是到头了。 可又一想,好歹自己得以保全,再难,有手有脚,不愁有活路。 于是往身后人膝盖上一靠,唏嘘道:“大郎,人活着好累呀。” 话音刚落,止息了片刻的秋雨再一次洒落人间。 她仰起脸,渺微的雨滴渐渐变大,洗净泪痕。 小院子外的村里人匆匆躲走,泥泞的乡间土路上足印凌乱,只等这一季雨水过去,阳光重新洒落,晒干土径,碾落成一道道新的人间路。
第17章 夜深了 阮氏端着豁口的木盘子,揣小心从灶屋走到正屋。 正屋大门板已经卸下,无灯,地当中摆放着灵盆,缭缭绕绕不间断地有黄纸投入,烟气呛嗓还能忍受,到底一点火光,映得堂中昏黄可见。 阮氏瞄一眼半怵在黑暗中的棺材,很快移开视线,悄声冲里边唤一声,“二娘,夜上也没来得及吃,我刚滚了鱼肉粥,要吃点不?” 说完,又怕不够,急忙添道:“鱼是你下晌拿进门的,鲜活,滚粥吃起来很香,你哥他这会儿正吃第二碗呢。” 手里的元宝剩最后一道褶子,秦巧捏住一吹,鼓肚子的样式丢进灵盆中,很快又火星漫上来,眼底幽幽都是红光。 阮氏见状,强忍着害怕,抬脚跨进屋子,盘子往空处一放,跪在秦巧身侧的空处,抢先拿张薄黄纸,“二娘,你去吃,头一夜的阴火不能断,咱们两个换着来...换着来。” 秦巧先是磕了三个头,才起身端粥。 粥很浓稠,竹筷子翻动之间有热气浮到鼻尖,微弱的火光下可见米粒间柔腻的鱼肉光泽。 她抿了一小口,大约是饿过头,没尝出什么味道,只觉得一道热线从嗓子眼进去,一路滑到肚腹。 已是深夜,鸡犬不闻,视线穿过堂院能看到灶屋里哥哥抱着碗埋头苦吃的背影,阮氏不敢开口,耳际只有零星纸张窸窣和她衣料摩挲的沙沙声。 死人堂前,竟觉心静。 她吃了大半碗,从角落里拽了草团垫在身下,跪了许久的双腿一经放松,酸涩痛感顿时涌了上来。 秦巧空出一只手揉捏,看着阮氏平静的侧脸,冷不丁问道:“我哥为什么喊你花花?” “啊?” 阮氏下意识呐声,反应过来秦巧问的是什么,无奈地扯扯嘴角:“我名里带个芳字,当年丰收死活不愿意让我进屋,婆母哄他,说我与他最喜欢的桐花名字一样,这才作罢。日子一长,他叫习惯了,我也懒得纠改。” 秦巧点点头,又问:“我..娘,当初是怎么相中你的?” 阮氏早猜到会有此一问。 来前,心里想了好几道说辞,泪珠都预备着呢。 可真到秦巧跟前,也不知是不是下晌那通厮闹折光了心力,眼窝直发干,憋半晌,想起那年的自己,反倒噗嗤笑出声了。 她回头看一眼盯着自己的小姑子,羞涩道:“说出来,二娘你怕是要笑话我的。” “婆母头一回见我,我正甩着一团猪粪砸人呢。” 秦巧心说:笑话? 不是为着生死大难,当娘的,亲手把自己怀胎十月的孩子卖了,世上还有比这一桩更叫人笑话的? 那厢阮氏没发觉她心思,自顾开口道:“没出嫁前,我在家行二,上下一个哥哥一个弟弟,都是家里的命根子,捧在手里怕摔着,搂在怀里怕化了。” “我娘福薄,生了弟弟,连月子都没熬到,呜呼一声断气死了。” 阮氏凝着眼前的灵盆,痴痴说着:“不过,死了也干脆,她便是活着,也是受罪。我奶呀,是个很厉害的人。” 至于多厉害,阮氏懒得分说,眉眼耷拉,轻描淡写道:“打记事后,到出嫁进你家前,我都是住在圈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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