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氏只在大亮天的时候进来洒扫下浮尘,深夜再看,凄凉不说,心底还毛毛的。 她忙跟上秦巧的脚步,进跨间,原本公爹在时睡过的木床生了螨毛,秦巧劈了当柴用了,没预备着会有人住,一直空着。 窗下有个木凳,点了烛台,映出地当中一团人影。 外头飘着雪,有伤的人怎么贴地睡,胡老院里空屋卸了块门板,就当是床。 阮氏探头瞅许久,还是没看出这人究竟长什么模样,咕哝道:“那村里都是些恶牲口不成?怎么把好好的人给打成个猪样呢...” 秦巧手顿下,忍不住给昏睡的人争辩下,“他生得还...挺好看的。” 阮氏瞟一眼二娘,平复过去的恼意又翻起来,索性蹲在对面,打听起来:“先前慌张样的,来不及问。这人跟二娘你...” 秦巧不想说。但家里好端端的进这么大个人,将来总要出去走动的,于是道:“旁人若是问,就说是我招的赘婿。” 这不敷衍嘛... 阮氏不甘心:“你在那村上工,与他往深里来往了?” 往深里,多玄妙的说法。 秦巧抿抿嘴,“就说过几句话。” 说过几句话,又是钱又是命的往里搭? 本就不富裕的家庭,如今又是雪上加霜! 这话闷在心里,一说出来就成了抱怨,没得跟二娘起生分,阮氏挠挠头:“反正人是给娶进门了,一吊钱呢,等他醒了,可得做活帮衬!” 怎么就成了娶? 秦巧想换个叫法。 阮氏却不搭理,看她热巾帕子小心翼翼地擦拭干净对方脸上的血污渍,轮到身上,却面露犹豫。 阮氏便又打趣:“有什么好避讳的。眼下不看,将来生儿育女也不看?矫情!” 秦巧:“......” 知道阮氏会恼,可恼人的言语实在叫她不自在。 “嫂子先睡吧。今儿落雪了,睡前记得给地坑里续上干柴。”秦巧叮嘱过,人走了,门扣好,重又蹲回原处。 胡老帮他看过伤势。 瞧着血呼拉碴,实则没伤到要害,说应该是挨打的时候,他自己省得护身,没叫断骨伤筋。 这是万幸。 她可实在没钱给他养病。 长舒口气,先掀开他身上盖的被子,喊几声,还不做应答,她心里道一声得罪,解下短褐,将烛台移近看,多数地方已经发了淤青,还有些红肿干上血的。 她很耐心。 一点点擦去血污,抹上药膏,间或回头他一眼,若是眉头蹙紧嘴鼻翁动,便知是疼,手上愈发轻缓起来。 他瘦得厉害。 是意料中的事情,人仰躺着,肚上凹出个深坑,肋骨上紧贴着一层皮,形状嶙峋可怖,再加上伤疤云集,叫人瞧了怪难过的。 不知过去多久,只觉得静得很,能听到自己沉稳的心跳、嘘嘘呼吸声。 生怕他冷,清理上药,盖好被子,又急匆匆回灶上拾捡几块烧柴胡。 小侧间原是秦父的住处。 柴火蒸腾起热气来,空气中有股细丝的古怪味道,秦巧便想着天一亮等崔三醒过,挪动到灶屋待着,这一处得好好通风清扫才是。 还得再打些竹子,支起个竹床,门板睡人,不太吉利呢。 下雪了,天还得再冷,地坑也须得挖好。 对了,衣衫!他身上就这一件短褐,小又短,抻直手大半个腰露出来,一盘算,手不听使唤,下意识以手做匝给丈起他上身身量。 等腾挪到肩膀处,视线粘连在他肿胀的脸上。 万般杂乱中,跳出一小微的...窃喜。 那窃喜像是线头一般,从小小一股,绕呀绕的,再一低头,成了个团。 秦巧抬手摸摸自己的唇边,连忙轻咳,重新坐正。 额头破血的地方,阮氏给她上过药。 也不知胡老给的这一罐是什么药,抹上凉丝丝的,到这时,竟像是没了知觉,察觉不到痛了。 但愿,他睡着的时候,也不知痛。 再起身,这一回在灶上先吃过,又端了大半碗温粥,一点点喂送他吃过。 所幸事情已成定局,秦巧不再多想。 守了一夜,外头鸡叫第一声的时候,人就醒了,一探手,和自己额头差不多凉,心下大安。 她收拾了地上的木盆碗筷,进到灶屋时,阮氏已经起早,角落里的小鸡子听见人声,唧唧个没完。 “饿了?” 秦巧伸指头往草笼子眼上戳,逗弄一阵,将旁边的鸡食扫了些去,“嫂子,晨饭吃什么?” 阮氏睡了一夜,也终于接受了家里多一张嘴的事实。 不接受,还能如何? 她从一侧的坛子里夹出大筷子的腌菜,剁成丁状,“前些天吊的米条还剩不少,伴着菜凑乎吃吧。” 怎么叫凑乎呢? 秦巧吃得一张脸都恨不得扎进碗里。 润过黑酱和酸醋的熟米条,再拌上一小丁脂白猪肉,腌制好的野菜脆生爽口,绵中带香,吃到碗底再添上一注灶米汤,那滋味要人惬意满足得快哭了。 阮氏最喜看二娘吃饭了。 看她吃,比自己吃几碗都痛快! “工既不上了,便出门摘些桑叶吧。你领着你哥哥,两人也好有个照应。” 平常这些都是阮氏在做。 秦丰收孩子性,听话的时候不多,她若是出门领着,很费事,所以一般就将人拴着困在家中。 如今秦巧在,能管得住她哥,领出去放风也挺好的。 出门的时候,已经能看清外边了。 阮氏又叮嘱道:“刚下过雪,你要是进山,别太往里,看见堆白的地方先拿棍子戳看实不实,看清楚了再落脚。记着了没?” 秦巧乖巧点头。 走前,看一眼东屋:“刚看他还没醒。若是我不在,人醒了,嫂子你先给他送些吃的吧。” “晓得晓得,这点不用你操心。再不喜欢,往后也是咱秦家的人,是我和丰收的妹夫,不会让饿着肚子的!” 秦巧无可奈何,也懒得纠正,拉着一旁兴高采烈的哥哥走了。 阮氏目送人走,正要抬脚进家,却听一侧有人喊了一声‘等下’,看过去,原是林家娘子倚着门框,也不知道听多久,好整以暇地看着这处。 阮氏:“...林婶子有事?” 林娘子:“方才你和二娘说的是什么意思?什么妹夫?什么秦家人?” 关你屁事! 和林二全牵扯不上,阮氏懒得客气,翻白眼双手交叉抱胸冷哼:“怎么?想知道?” 林娘子忍着她得意,点点头。 “你想知道,我便得答?哬!我还偏不告诉你!” 当啷一声,关门声巨响。 “你!....” 门外传来对方气急败坏的喊叫,阮氏只喊解气。 得意着,一扭身险些吓得软在地上。 “你....你...什么时候...” 她结结巴巴,瞪着站在东屋门口的人,抚着胸口直喘气:“要命!怎么也不吱声,吓死个人哟!” 嘟囔完了,才道一声怪,“你家里小时给你喂了多少粮米,怎么个身比门头还高呢!” 本也不是问话,她站在原地。 崔三原本肿胀的脸蛋经过一夜,青紫颜色都泛出厉害。 她打眼瞅瞅,也不知道对方是个什么神情,“哦,忘了二娘说过,你天生是个哑子,出不了声。” 崔三忙点头。 二娘?应当是秦女娘,原她行二呀。 于是比划着,想问秦女娘在哪里? “这扑腾什么呢?” 阮氏读不懂他意思,摆摆手:“别鼓弄了,先过来吃点东西吧。” “醒了有什么用?还得往里填饭!”她抱怨。 “也不会说话,这往后怎么过呀”她愁苦。 “大螳螂样,得做身像样的衣裳吧。”她盘算 崔三郎沉默地听着,看妇人在灶上来回忙活。 灶屋要比外头暖和。 残余的香气唤醒他早已饥饿的肠胃,此时咕噜咕噜地直响,他有些无措,并不知对方是谁,自己在何处,于是手脚无处安放,只好寻个角落一缩,假装自己是个木头桩子。 可惜木头桩子没当上多久,很快他手里被塞了个碗。 里头装得半满,他努力撑起眼缝,只看出里边白的绿的黑的,反正能吃。 “吃吧。” 阮氏递给他一双筷子,见他老大一个挤成个团,怪可怜的,招手喊他去坐。 崔三便听话地坐好,端起自己仅剩的文雅,小口小口无声无息地吃着。 起先还忍得辛苦,吃了几口,五脏庙愈发灼疼,便耐不住,手上飞快,狼吞虎咽起来。 阮氏端了一碗热乎的米汤给他。 呼噜噜的吃饭声中,阮氏将两只小鸡子放出来。 草笼子大,小鸡子屎尿都囤积在底部,长久不清理连带灶上不好闻,她侧身走过,就在院子里就着几瓢冷水淋洗。 再回,就见他又站起来了。 手里端着两只空碗,看架势,是要出去。 “放着吧,不用你洗碗。” 人还是个病患,阮氏也没想着头一天就使唤。 “你犯了什么罪,为什么被流放呀?” 家族之过,未被夷族,已是万幸。 崔三不知如何比划,只好在桌上画个四方方,代表家的意思。 阮氏自然看不懂。 无奈叹口气,“问你,你点头摇头吧。” “杀了人?” 摇头 “奸/淫了妇女?” 摇头 “落草当土匪?” 摇头 阮氏便不知怎么问了。 绕开这三个大罪过,其他什么罪责才被流放,她也不晓得。 不是大奸大恶,就好。 于是,又问:“家里除了你,还有旁的人吗?” 崔三点头。 “爹娘?” 摇头 “爷奶?” 摇头 “兄弟?” 摇头 阮氏皱了眉头:“姐妹?” 先摇头后点头。 阮氏一想,“没有姐姐,有妹妹还活着?几个?” 崔三露出一个指头。 “眼下还在那村子里?” 见点头,阮氏因知晓他亲人大都死了而泛起的同情,顿时弥散。 心说:有个妹妹在,牵肠挂肚的,日后指不定还要折腾呢! 于是警告道:“我同你说清楚!先头不管你是姓刘姓王,往后都只有一个姓,那就是秦!知道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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