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间的几番闹场,秦巧没想到阮氏竟然还给自己留了饭。 她看阮氏跟进来,轻声到一句‘劳烦嫂子了。’ 阮氏同她坐在方桌跟前,看她面上淡淡,斟酌一番,“二娘,谁还没个不经人说的往事呢。你回来前,这家里乌烟瘴气,我若是扯起来,难免叫你觉得我故作悲惨,心生厌烦。今儿的事情,你经历了,我也便好开口了。” 阮氏慎之又慎:“二娘,那姓蔡的,不是好东西。今日你给银子能挡得住一回,下一次上门,你又该如何?难不成还是给银子吗?” 秦巧摇了摇头:“不给。我身上没银子了,那五两银子是最后的存余。今日说的明白,他若是再赊账,我便不管了。” “不管?你户契不在村子里,难不成这身血骨不姓秦?” 阮氏这般说,看秦巧果然顿住,便知道自己说中了,“便是你无所谓,那你哥哥呢?蔡爷不仅做烟膏生意,也倒卖人,你哥虽是个脑子憨的,但到底是个壮实的男人,让他拉了去给富户人家充作兵役,也能卖个好价钱。” 她这一番话,九分真十分动容,“你道我吃这许多苦,都要保住你哥,是为何?有了丰收在,我不是寡妇,就还是良家妇,你爹不敢明目张胆地发卖了我。” “二娘,你别想着爹能改好,爹改不好的!” 当年婆母死了,公爹倒是幡然顿悟,那时的抱头痛哭是真,跪地在坟前忏悔也是真。可之后旧态复生,为一角银子暴打自己的,才是人性。 秦巧好半晌没说话。 她只是吃着一碗凉透的粥,听阮氏字字泣血。 临了,抬头平淡道:“没事,我相信爹为了我这个闺女改的,若是改不了,我就帮他改。” 阮氏仿佛已经看到自己内心刚生起的一点小火苗,噗地一声,灭了。 她便知道,这个小姑子指望不上了。 她只等秦巧拉着秦丰收一道出门上山,如常清洗了锅灶,拴上大门,面向南屋子。 方才出门前,她看到秦巧换了一身方便做粗活的青色麻衣。 做粗活的麻衣,为了方便手脚动作,没有大敞口,袖口很紧,要紧的银钱袋子没处放。 她手里拿着一把长条竹刷,防备秦巧突然进门,自己也好解释是在清扫屋中。 她直奔竹床,最先翻捡的便是那个灰白色的包裹。 还特意留心包裹系带如何复原,除了些衣衫,再无其他。 阮氏眼睛围着这屋子打转。 而后一个下蹲,看向床底,只有一双更换的布鞋子,并不华丽,也是寻常百姓穿的样式,但是很干净,外皮一层是白皙布,绣着几朵小黄花,头朝外整齐地摆着。 她没伸手碰,往鞋子后边的空处瞧,只是空地,她不甘心,抬起竹床,确定没有过挖洞的痕迹。 搜过床褥,空无一物。 墙角缝隙,还是没有。 连新作的竹栓架子上的空缝隙,也没有。 这屋子就巴掌大,还能藏到哪里呢? 阮氏苦思冥想,总觉得辰光过得快,秦巧他们说不准就要回来了,不由急得生汗。 莫不是方才搜得不够细致? 阮氏又将方才搜寻过的地方一寸寸地摸过,依旧没有结果,沮丧地蹲在地上发愁。 怎么会没有呢? 她眼神不期然对上了床底的这双鞋子。 其实她也曾有这种秀气的鞋子,不过那都是几年前了。 那时婆母还在,家底子厚实,过年的时候扯了一整匹好布,做了衣衫剩下的碎布头,正好缝在鞋面上。 她头一年回娘家的时候穿上,招了嫂子好大的酸口呢。 那时她面上有光,过的才叫日子。 也不知怎么的,心里突然涌起一种冲动,于是伸手将鞋拿了过来。 便是不属于自己,趁着没人,偷偷穿一下还不行嘛。 可这一动,便察觉出分量不对了。 心下一动,两边鞋子掏掏,从左边的那只布头里摸出一小只荷包。 打开一看,零零碎碎的,是散银子。 阮氏掂量,“有个三两左右呢。” 还说自己没钱了,藏的倒是巧心思。若非自己私心要试穿一下,保不准就被糊弄过去了。 她心里有了谱,原样放回去,鞋子也没心思再穿,又摆回去。 而后脚步轻快地从南屋出来,先是回自己屋子,深绿色的头巾扎好发髻,篮子一挎,出门去了。 后 的秦巧用一根绳子将自己和哥哥绑在一处,一同走了半柱香,最后择了一处合适的地方停下。 她左右看看,这一片正好有七八棵两人多高的树木,粗细有成年男子胳膊一般,她还料理得来。 “哥哥,你先在这一处等着,玩草蝈蝈,我去砍些柴火。” 她从归家之后,最先发现家中没有劈好剁整齐地柴火堆。 在大同府,看一户人家日子过的好不好,先看院中烟火稳不稳。 阮氏小寸丁一个,鸡仔一般的力气,秦禾生又不管家里人死活,自然不会出门砍柴。 所以,家中引火做饭都是用些捡来的零碎树枝。 她力气大,也不是头一回做砍柴的事情。 第一颗树砍起来时还有些费力,再后来斧头使唤起来知道怎么用巧劲,砍起来飞快。 不一会儿的功夫脚边已经倒了三棵树。 每一次砍到最后,她都是用脚瞪踹,哐当一落地,不远处的秦丰收就欢呼一阵。 秦巧一边收拾着繁多的树枝,一边和哥哥说话:“哥哥,饿不饿?” 秦丰收摸摸肚子,捣鼓般点头:“饿了。” “想吃什么?” “肉。” 南地山林群生,野地的肉畜很多。 光是上山这一段路,秦巧已经撞见两只兔子了。 奈何她有力气,却不知道如何捕猎,最后也只是挖了一个半人深的坑,坑底放些野外的浆果,碰碰运气。 两捆柴劈砍下来,秦巧也觉得走前下肚的粥消化光了。 这时候倒是有些怀念大同府的饼食了,随时能往怀里揣一个,饿了还能当干粮。 回去,得问问阮氏会不会做麦粉。 若是会做,便买些粗面回来吧。 虽然不能满足哥哥吃肉的愿望,秦巧却将自己小时候吃过的一种甜味摘了不少。 “哥哥,你还记得拐枣吗?” 秦禾生只要是妹妹说的,都点头,给什么收什么。 秦巧将手上的拐枣摘了包种子的头,只吃果序轴,尝了几个,有涩有甜,大约还有些是没熟透的。 “有些人以为拐枣是吃上面的圆顶,其实应该吃这个七拐八拐的根。” 大约是吃到了一个发涩的,秦丰收皱了皱脸,只往地上吐。 她无奈笑笑了,之后便是自己尝过发甜才又递给哥哥。 兄妹两个一人背上一捆柴,边走边嚼着甜味道,回到村子的时候方是夕阳西下。 秦巧回来这许久,还没怎么在村子里露面过。 眼下拉着秦丰收打村子里过,正赶上从地里回家的村里人,顿时变成了人群议论的焦点。 她也不发怯,引着哥哥走着,遇上妇人开口搭话,笑着同人家说说。 ‘婶子您是哪家的’、‘我记得小时候还去过您家,三妮呢,哦,已经嫁人了’、‘我没嫁过人,就在主家当下人来着’...... 到底是一个村里的 一路走下来,同好几婶子认了熟脸,还回忆起了很多小时候的玩伴。 村里人对她的印象也好。 打听了她过往的经历,好些心善的婶子连声说作孽,提起秦巧去世的娘来,便道一声可怜。 有几个热情的,知晓她还没有成亲,还主动说要帮着说和好后生。 秦巧虽是刻意结交,但能被这么多善意的温暖容纳,面上笑容一直没下去过。 其实她并不知道,村里人对于秦家人的情绪是很复杂的。 按理说一个村子本该守望相助。 秦禾生原先也是个老实的庄稼汉子,同村里好几辈都是老交情,可一朝性情大变,沾染了不该碰的东西后,为了那一口烟膏,借钱不还更甚偷窃,名声早就坏得不能听了。 但秦家媳妇春桃是个实在的大好人。 活着的时候笑眉笑眼,谁家有难有坎儿,都凑上前出一份心力,不少人是受过恩惠,心里面记着恩情的。 所以面对秦丰收的时候,怜悯同情,听了喊饿,家中但凡有口吃的,也肯白给。 但对于秦丰收的媳妇阮氏就好坏参半了。 她和外边男人暗地里勾搭,真以为这村里人都是瞎眼的,什么都不知道? 可你骂她坏名节,她也是可怜人,日子再难,不也没让秦丰收饿死不是? 对于这乍然出现的秦巧,村里人背地里也是议论过的。 有些年岁大的,一看这兄妹两个又一前一后地走着,感叹道:“还跟小时候一样,就待见一块出门玩。” 以前是妹妹粘着哥哥,现在是妹妹管着哥哥。 瞧着这秦家屋檐歪一半,眼看要倒了,又像是稳住了。 对于村里人的复杂情绪,秦巧自然是不知晓的。 到家放好柴火,将较多的那一捆提上,她出门敲开了对面的胡老家。 过了一阵,胡老才过来开门。 扑面而来一身香火气,秦巧也不多探看,斧子插进干柴缝隙中,往门槛里边一递,“胡老,说定要给您家的柴火,还有要还的斧子,我送来了,劳您接一下。” 胡老‘嗯哼’一声,却是让开身子,“送进去吧。” 就进去了? 秦巧只当他年迈力气不够,爽快地抱起柴火往里走,胡老在前面引路,指点她放在屋角。 都送进来了,也不急在这一时。 秦巧索性松了草绳子,将柴火沿着原本旧柴的地方一根根摆好。 胡老没拦着,等她收拾妥了,才问了一嘴:“你从什么地方回来的?” “北边,机缘下放还了原籍,搭了清风镖局的车回来的。” 胡老声音厉了几分:“北边是什么地方?问你话,你不要打马虎眼。” 秦巧便说:“从大同府回来的。大同府,您知道吗?” 谁知胡老竟然接应的上,“大同府往西,出了敦煌,便是金人的地盘,老夫自然知道。” 秦巧来了兴致,点点头:“是这样的,胡老,您去过那地方,竟然还知道金人?” 并非她看不起这小地方人,而是这些年久战,常在北边,南边水土温养,一路南下所见都是祥和安宁的市镇,大多数人提起金人,都有种远在天边事不关己的陌然。 胡老避开没回。 秦巧没等到人家开口,自然不好追问,心中也懒得猜测,只是收拾好柴火垛子,起身告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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