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枚榆钱纷落在邬瑾头上,邬瑾抬头看时,就见两个半大孩子爬在树上,正在捋那钱串。 他在这街上慢慢走动,还未到街口,忽听得酒楼之中有人高声道:“切莫纵马,莫涉水,莫聆风。” 邬瑾听了这话,登时一股凉意蹿上脊背,头皮发麻,抬头看去,只见一群人嘈嘈杂杂,不知所云,而后又有几人不怀好意笑了几声,说那“珠润色浓”正是这诗“艳”的证据。 他站在原地,面色惨白,双手止不住轻轻颤抖,方才还温暖的身体已经冷到极致。 纵然只听得最后那一句,但其余句,在他脑海之中熟悉至极。 “残花斑斑,金光重重。乌发掩、珠润色浓。风停草立,依背生香。切莫纵马,莫涉水,莫聆风。” 他想起来了,元章二十二年,五月初一那张日录上,还有这一首诗,当日莫聆风将头上东珠送给石秀,所以有这一句“珠润色浓”。 盗走日录的人,要借用这一首诗生事了——是对他,还是莫聆风? 一个陀螺滚动到他脚下,他才惊醒,弯腰拾起陀螺,交给追赶过来的小童,直起腰来,几乎是魂不守舍地走回家中去。 天井中架着一根竹竿,上面晾晒着衣裳,他拾掇一条板凳,坐在一旁,呆了片刻,心中已经隐隐猜到了日录丢失,便是王知州的手笔。 一次春闱,还不能彻底断绝他的路,唯有让他私德有污,满州皆知,再无人作保,知府衙门放不出考票,他无法去参加春闱,王知州才能放心。 这些人,要拿他和莫聆风做文章。 越是洞彻,他越是发冷,知道那手段还要比他所想卑鄙上许多。 如此坐了半晌,天色竟然让他坐的黑了过去,门“嘎吱”一声开了,他才猛然惊醒抬头,见是邬母先行回来煮饭了。 “老大?”邬母见天井中黑沉沉一片,不曾点灯,那暗处又坐着个人影,吓了一跳,勉强辨认出来是邬瑾,连忙走上前去,一摸他额头,“不舒服?” “阿娘,没有,”邬瑾站起来,强笑一下,“我去点灯。” 他往屋子里走,走到台阶旁时,竟然一脚绊了上去,扑倒在地,他也不觉得痛,只觉得地上有一股寒气,在顷刻之间就侵入了他心底,冻得他面色铁青。 邬母连忙上前,搀他起来,又匆忙去点油灯,灯火一亮,照亮了他死灰般的面孔,同时也在地上拉出一条长长的孤影。 他慢慢走进厨房,坐到灶膛前帮邬母烧火,火光跳动,一股灼人热意蔓延到他脸上,他往后退了一些,然而火光熊熊,紧追不舍,要一直把他逼迫到暗无天日的地方去。 灶膛里“噼啪”一声,一根柴火爆出了几点火星,落在他衣袖上,转瞬成灰,他伸手将其掸落,看着这一点灰尘在自己指尖消散,不见踪影。 邬母总觉得他神色不对,不许他在厨房帮忙,推他进屋去歇着,将晚饭拾掇出来,匆匆去叫邬意和邬父回来吃饭,自己则擦了手,出十石街,要去请大夫。 刚走出去几步,她就听到程廷在后头叫她伯母。 她扭头一看,就见程廷和三个年轻人站在糖人铺子前,一人拿一个五彩糖人,正在津津有味地看捏糖人。 程廷捏着糖人走了过来:“伯母,这么晚了您要去哪里,我送您一程。” “程三爷,”邬母连忙摆手,“不用了,是瑾哥儿,看着好像是病了,我去请大夫来看看。” “吃晚饭的时候还好好的,”程廷有些诧异,“您别急了,我去看看,真是病了,再用我爹的名帖去请大夫。” 说完他就和三个朋友告别,和邬母往十石街走,一路走到邬瑾家中,和邬父道了一声“伯父”,叫邬意“弟弟”,把糖人给他吃,随后就钻进了邬瑾屋中。 他到时,邬瑾已经神色如常。 见程廷忽然前来,邬瑾也是一番诧异,得知是邬母忧心他,不由心头沉重,闻到酒味,便低声问:“你去了哪里喝酒?” 程廷答道:“裕花街啊。” “你有没有听到和聆风相关的一首诗?” “你怎么知道?”程廷伸手去拿桌上茶盏,“是听到了,也不知道是谁这么缺德,又是色又是香的,那些酒客嘴里能说出什么好话来,我就拿着我爹的名头吓唬了他们一番。” “是我写的。” “哐当”一声,程廷手中茶盏滚落到地上——地是夯实的黄土地,茶盏没碎,只滚了几圈,里面的水撒了一地。 他瞪着眼睛,嘴张的能塞进一个鸡蛋:“你……你写的……写的挺好。” 邬瑾弯腰捡起茶碗:“是我在元章二十二年,五月初一的日录中写的,日录让人偷了出去,原意也并非如此,你还记不记得,那天你想撮合我和石秀姑娘?” 程廷想了又想,好像记得是有这么回事:“是不是聆风送了她珍珠?还有咱们跑马,遇到了生羌!” 邬瑾点头:“珠润色浓便是因此而来,莫纵马也是因为生羌一事。” 程廷大松一口气:“吓死我了,谁这么缺德,好话都给曲解了。”
第181章 文会 程廷开动脑筋,认为偷邬瑾日录的人,就是曲解诗意的缺德人。 随后他将自己所认识的缺德人物一串串倒出来,最后认为这样的人物宽州城不少,和邬瑾有仇的,只有王八蛋父子。 他又看向邬瑾,将邬瑾从头到脚打量一遍——这是个文质兼备、内外兼修的君子,然而问题也正出在这里。 若是他——他是闻名宽州的孽障、逆子,写出一首这样的诗来,恐怕他爹娘还得喜极而泣,认为他在杂文一课上,终有进益。 偏偏他写不出来,只有邬瑾才能写出来。 邬瑾太正直、太磊落、太坦荡,看到他,脑子里浮现出的便是修竹玉树、朗月清风,任何一点污点,都足以让他成为众人唾弃的伪君子。 “明天就是文会,”他摸着下巴,“难怪今天死蛤蟆这么沉得住气,原来是暗中做了龌龊手脚,打算明天败坏你的名声。” 他不声不响思索许久,认为此事也能解决:“不承认空恐怕不行,他们到时候要是对字迹,反倒显得咱们不坦荡。” “是。” “他们无非是要说你这首诗写的‘歪’,当时石远在,等下我就去和石远说,明天让他作证,还有生羌的事,当时府志里肯定也有记录,我回去之后就找我爹……是什么日子?” “元章二十二年,五月初一。” “就按照这个日子,查找府志,今天晚上给你翻出来,你就放心吧。” 他拍了拍自己的胸脯,拍出来一个满是韭菜味的饱嗝:“顺带也给聆风解了围。” “多谢。” “见外了啊。” 他既是这样的信心满满,邬瑾也不再言语,一直把程廷送出十石街街口,他才转身回家。 对着邬母忧心忡忡的面孔,他一笑,再三保证自己没病,走到屋子里时,他是一边笑一边揉捏山根,缓解自己的头痛。 到最后,笑容隐了下去,他垂了眼帘坐在椅子里,心里一阵阵的发冷,因为知道王知州不是程廷这样的毛头小子,不会仅仅曲解一首诗来害他。 承认了诗是自己所写之后呢? 王知州会变成钩子,一直钩进他的心里,把他藏在最深处不敢示人的东西拉出来。 那是万丈红尘中的一点旖旎之光,是四季之初的一点荡漾之心,是神佛都难以舍弃的一点欲念之意。 若是王知州质问于他,是否对莫聆风有私心,他当如何回答? 若是答了是,王知州再质问他因私心进入莫府,欺莫节度使重病,趁虚而入,而莫聆风年幼不知事,被他所蒙骗,他又当如何? 他不能有私心。 没有私心,便没有后面那一连串的质问,没有一连串足够令他身败名裂的问题。 对——他告诫自己,要撒谎。 他的头脑万分清晰,思绪也是井井有条,然而心里却有种殉道似的悲痛,分不清是为了什么——也许是因为自己所坚守的道正在一点点垮塌,也许是为了这一份私心要被埋没,亦或是都有。 坐的太久了,灯油也跟着耗尽,屋中顿时陷入一片无边黑暗,他坐在椅子里没动,任凭黑暗吞没了自己。 翌日清晨,宽州又是忙忙碌碌,大街上人来人往,邬瑾迎着清凉晨风走去州学,还未进去,就见州学门外,已经聚集许多文人。 邬瑾迈开脚步,刚要往里走,身后忽然传来程廷的喊声,不等他回头,程廷已经到了他身边,攥住他一只手,拽着他往后一拖:“走。” 邬瑾一愣,脚下随着程廷而走:“去哪里?” “走后面。”程廷一阵风似地卷着他一直到了书院角门,隔着一层薄薄的木板,邬瑾听到了程知府传出来的爽朗笑声。 程廷不由分说揪着邬瑾衣袖上了台阶,推开门,一鼓作气走到程泰山跟前,叫了一声爹,见两位院长也在,赶着上前叫了院长。 邬瑾紧随其后,一一行礼,程泰山不动声色看他一眼,目光似有安抚之意,继续向前走去。 程廷冲他一扬下巴,挤眉弄眼,指指爹,又指指邬瑾,意思是自己的爹就是他的爹,程知府偶一回头,就见自己儿子在邬瑾身边手舞足蹈,像只猴似的抓耳挠腮,立刻手痒起来。 州学院长姓米名应宗,刚过五十,样貌很富态,然而穿的很出尘,一身道袍,手里拿把折扇,慢慢摇动,扭头看一眼邬瑾,忽然道:“昨天斐然书院四个字,是你写的?” 邬瑾垂首答道:“是。” 米应宗赞叹道:“笔力了得,既有天赋,又有苦功,师从是谁?” 邬瑾如实答道:“是莫节度使的幕府,学生在那里做斋仆时,有幸得到过指点。” “好,做学问就当如此,无论何处,都能向学,”米应宗晃着扇子往学斋二堂走,一边走一边对图南书院院长道,“老叶,书法上,州学先胜一筹,没意见吧。” 图南书院院长叶书怀同样道袍折扇,身形瘦削,眉间一道深深印痕:“没意见。” 几人连说带走,一路走至斋学院落之中,昨日已经布置得当,天棚纱遮去大半日光,庭院之内,草木丰茂,清风迎送,既宽阔又清爽。 学子们早早到场,两个学院学子分坐于东西两侧,互相说话谈笑,还要隔空叫喊几句。 又有观战之人,拥在二门之外,伸长脖子看两侧粉壁上的大字,虽不会写,但是会动嘴,免不了指指点点,各抒己见。 一时间州学之内嘈杂万分,待到两位院长和程知府联袂而至,又是响做一片,纷纷起身行礼。 邬瑾和程廷在这一片嘈杂声中走向座椅,几个学子小声招呼,疯狂摆手,把他们二人簇在正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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