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在太子后方,按例手捧金榜卷轴,同样身穿紫色公服之人,年事已高,应是执宰。 他不动声色地将这几张面孔眨进眼中,因未曾看到魏藩,心中揣测此次春闱,举荐主考官等事,朝中恐怕已经起过一次纷争。 虽然朝中明令禁止进士拜朝官为恩师,进士都谓之“天子门生”,然而学子之间,依旧会将此次主考官视为“恩师”,投致谢书以谢知遇之恩,因此主考官之选,于东宫和藩王都十分重要。 暗潮涌动之下,魏王败了此局。 他在这短暂时间之内,思索了一番朝局,一时礼毕,皇帝赐状元金鞍白马,赐榜眼探花红鬃马,点禁军十人,为状元呵道,护送状元观看张榜、归家。 有内侍送出金榜,鸿胪寺官员接在手中,领众进士出宫,张榜于龙亭之上。 皇宫之内,进士们纵然欣喜若狂,却因禁宫威严约束着自己的一举一动,等到出了东宫门,立刻笑容满面,互相说笑,争相呼唤邬瑾姓名。 而城门之外,观者浩浩荡荡,群情振奋,夹道争看三甲。 本朝也曾点过年轻状元,然而似邬瑾这般俊美者,从未有过,更兼其清朗方正,明如朝霞,风姿出众,一时间追看之人无数,又有女子自高楼之上,将发髻上海棠、牡丹、月季等花朵掷向邬瑾,引得阵阵轰动。 禁军在前呵道,好不容易走至龙亭放榜墙,又有无数人闻风而至,翻进紧临着龙亭的国子监,踏破了棘篱墙,潮水一般涌上前来,结果将放榜墙挤倒了。 禁军不得不艰难开道,立刻送状元归家,等将邬瑾送至云台县道观外时,禁军的脚都被踩肿了。 等邬瑾进了道观,围观者见道观破败,天色又暗,不得不悻悻而返,才还了这返璞归真之处一个清静。 邬瑾栓马,插了马鞭,大松一口气,往里走时,见年纪最长的道长正立于野花野草之中,连忙拱手致歉,扰了道观清静。 道长摆手,不以为意,只笑道:“状元郎好风采。” 邬瑾亦是笑,取下幞头,伸手摸了摸额头上一块淤青:“状元郎还得好身体。” 不知是哪位姑娘,手劲忒大,远远将一个绣球抛了过来,他正被乱花迷眼,躲避不及,脑袋上当时就起了一个包。 道长见他又从怀中、衣襟中捡出许多花朵,顿时大笑道:“不错,不错。” 他伸手指了指厨房:“火没有熄,留了饭菜和热水,去用吧。” 邬瑾连忙拱手道谢。 道长拍了拍他的肩膀:“学文满腹入场闱,三元及第得意回,从今解去愁和闷,喜庆平地一声雷。” 邬瑾听了一愣:“道长……” 老道却已经大笑着走了。 邬瑾去厨房吃过晚饭,沏上一壶热茶,回到客居的屋中,脱去身上绿袍,换上一身长衫,站在桌前,点起油灯,伸手提笔,就着余墨,写下“否极泰来”四个字。 方才道长所说,便是《易经》之中泰卦之象。 卦辞曰:小往大来,吉,亨。 得此卦者,万物通畅,君子道长,小人道消也。 他终于是舒心一笑,看向窗外。 天色已暗,然而有月,又兼春日,天色与春风一般温润。 他重新研了墨,铺开一张竹纸,斟酌着给父母报信。 “儿邬瑾敬禀父母亲膝下。 儿已于三月十五举进士第一甲第一名,京中诸事不全,暂不能接父母来此尽孝,望父母勤加餐,多坐卧,勿操劳,保重身体。 无需回信,京都居不易,正在城中择地而赁,之后儿子再来信。” 等墨干后,他将这张纸放在一旁,再重新铺上一张纸。 还未落笔,道观外忽然响起叩门声,连着拍了三次,又大声喊“邬少爷”。
第217章 求字 邬瑾听着声音,像是祁畅,连忙走出去,拨开门闩,打开大门,在月光下一看,果然是祁畅。 祁畅穿一件旧斓衫,缩着肩膀,见了邬瑾便讨好一笑,拱手作揖:“邬少爷。” 邬瑾侧身请他入内:“你我同是一科进士,不必这般称呼,叫我邬瑾即可。” 祁畅拘谨地搓了搓手,小心翼翼走入门内:“不、不,我不过是个同进士,不敢和状元称同年,我、我叫您一声大哥吧。” 邬瑾点头:“进来说话,这么晚来,应该是有事吧。” “是。”祁畅跟着他往里走,一边走,一边悄悄打量道观中情形。 道观清净自然,各处门窗大开,毫无阻碍,院子里一条小径,铺着石板,打扫的清爽干净,小径两侧,长满过膝的野花,里面窸窸窣窣,忽然蹿出来一只大花猫,从祁畅跟前纵过去,他吓得一个哆嗦,后背一凉,险些绊倒。 邬瑾伸出手,牢牢抓住他的手臂,等他站稳后,才松开手,笑道:“别怕,不伤人。” “不、不怕。”祁畅跟着邬瑾走进客房,又悄悄打量一眼屋中情形。 屋中简陋,堪称是家徒四壁,一眼就能扫尽,唯一看不尽的,便是桌案上的东西——几本翻出了毛边的书、厚厚几沓写满字的竹纸、笔架山上写秃了的两支笔、桌案之下,堆放着看过的数篇策论文章。 祁畅汗颜,他自以为勤奋,然而来京都之后所练的字,还没有邬瑾后到的人练的多。 他暗道邬瑾的从容和底气,也许正是来自于这样的勤奋。 “坐,”邬瑾给他倒茶,放到他眼前,“这么远走过来,饿不饿?” “我来的时候,吃过了,”祁畅低声道,“那个王、王景华,他找了我。” 一说到王景华,他就忍不住畏缩起来,显然是受尽了此人的冷嘲热讽。 “他说赌约是他输了,他不会赖,但他父亲过世,他要回老家去守孝三年,三年之后,再来和您算这赌约。” 祁畅看向面不改色的邬瑾,迟疑着道:“大哥,他是不是想着三年以后,自己要是考上了,有了官身,您就不能再让他下跪了?” “恐怕有此打算,”邬瑾点头,“王运生死了?” “您不知道?”祁畅先是诧异,随后恍然大悟,“也是,您在这里闭门用功,月初那天发榜,送金花帖子的报喜人都没找到您,还是您自己去取的帖子。” 他又道:“是溺死的。” 邬瑾并不深究,只道:“你是不是还有别的事情?” 祁畅听他相问,越发局促不安起来,紧张地看了邬瑾一眼:“您的字写的好,如今又是状元,我想请您写一副字......行吗?” “行。”邬瑾笑了笑,起身从柜子里取出一张大纸铺到桌上,换一支大笔,对着微黄的纸张若有所思,认真写下“君子无咎”四个大字。 他的字,逐渐含了自己的韵和势,风樯阵马,风神随人,写过之后,他凝视半晌,自觉有一笔不够圆转,又换一张纸,重新写过。 祁畅站在一旁,等邬瑾写完落款,立刻道:“您的字,当真是笔力深厚。” 等到墨干去,邬瑾将这一副大字卷起,找了一根棉绳系上,交给祁畅:“我没有私印,不过想来,没有私印,也无关紧要。” 祁畅没有留神他的话,将纸卷双手捧着在,谢过邬瑾,告辞回城去。 邬瑾送他出了道观,取出一张五十两的银票给他花用,祁畅接在手里,眼睛一湿,带着哭腔道:“多谢您,我......您要是有事,尽管驱遣我,还把我当九思轩的小厮就是。” 邬瑾拍了拍他,没有多言,看着他一路往城里走去。 祁畅带着纸卷、银票,一路往城里赶,天边一轮明月,清光照人,道路两旁春柳随风而动,摇动满地碎影,分外幽静。 他走的很快,一颗心躺在胸膛里,是难得的宁静。 三月初一放榜后,殿试结果还未出,这一群同进士便已经开始“跑官”了。 同进士们先是一起参加了一次翰林院的考试,按例考过之后,优者可以进入翰林院做庶吉士,可是僧多粥少,庶吉士并没有祁畅的份。 祁畅想庶吉士做不成,干脆等着殿试唱名出来,等进士们都有了去处,自己就挑那剩下的偏僻地方,做个小小县丞。 可没想到短短几天时日,那些有银两有关系的同进士就开始四面八方的托关系,要赶在殿试唱名前将去处定下。 他自以为的、进士们全都推脱着不愿意去的穷乡僻壤,甚至和流放无异的岭南之地,正七品知县、正八品县丞,全都成了香饽饽,要“跑”,要“使银子”才能去。 他没有那么多银子,连京都衙门的门朝哪里开都不知道,两条腿根本无处可跑。 坐在屋子里,他感觉自己是在坐以待毙,茫然而且绝望,不知自己是不是要再考一次,或者再考无数次,求一个进士出身。 在王景华找到他之后,他的绝望之中又增添了一层愤怒。 “凭什么呢,姓王的爹都没了,还能穿金戴银,还有下人使唤,”他坐在屋子里想,“他还要参加科考,他要是也成了同进士,是不是还能去做庶吉士?” 他在屋子里枯坐了半天,又想:“我下了苦功夫,费了大力气,老天开眼似的有了个先生,考上了同进士,眼看着就要改头换面,和过去一刀两断了,结果却是连仕途的边都摸不着,我不比别人差啊!” 他的脑子变成了一团枯草,乱糟糟,理不清,直到他得知邬瑾成了状元,这一团枯草才猛地从脑子里烟消云散。 他的“路”来了! 今天他就是来跑他的路。 祁畅想着,脚底下忽然绊到了石头,他“砰”的往前栽去,下意识把字抱的紧紧的,以免磕坏。 邬瑾的字,自然是好的,但还不到千金难买的地步,更何况连个私印都没有,更不值钱。 真正值钱的,是“状元”的身份。 新进状元照例受六品翰林院修撰,视为储相,日后是天子近臣,国朝最快从修撰升做执政参事的状元,仅用了八年。
第218章 远道而来 祁畅坐在地上,疼的眼泪汪汪,额头、手肘、膝盖磕破了一层油皮,卷起来的字也扁了下去。 他赶紧解开棉绳,打开纸张,就着月色看那副字,其上“君子无咎”四个字,还安然无恙。 “还好。”他重新将纸张卷起,系好棉绳后,脑子里忽然冒出来一个问题。 邬瑾为何会写这四个字? 观我生,君子无咎。 邬瑾是不是看穿了他的用意,在借此警醒他? 一定是,不然他不会说有没有印,都无关紧要。 可若是知道,他为何还要帮他? 是了,邬瑾心善。 祁畅慢慢站了起来,双手搂着字,心想自己是没办法,无权无势,无树可依,纵然有才,也无法出头。 真的没有办法——这官场,他进都进不去,何来无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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